标题告别过去的神话

　　读《读书》二○○○年第五期吴晓东先生《记忆的神话》一文，深有所悟。确实，普鲁斯特是在用创作寻找失去的时间(这从书名《追忆逝水年华》即可见出)。吴先生对莫洛亚的评论的解释也十分到位：“即寻找失去的时间是与时间以及遗忘相抗衡的方式。”
　　不过应该指出，莫洛亚在评论普鲁斯特时，萨特在评论福克纳时都曾说过“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相抗争”，也就是说，与时间及遗忘相抗争的不仅是普鲁斯特和福克纳，也不仅是二十世纪现代派，而是整个人类。人一旦意识到总有一死，就会寻找一切办法将其或轻若鸿毛，或重若泰山的短暂一生附丽于不朽的永恒流动的时间，免却后人遗忘。这恐怕正是人类有文化而动物无文化的原因所在。对自觉的写作者而言，语言作品是承载生命意义超越生命大限与时间及遗忘相抗争的有效方式。他们的这一动机其实一开始就被曹丕说破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司马迁也说自己写作《史记》的目的之一是为“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德国作家斯特凡·赫尔姆林说得更干脆：“人不是因为担心死而从事写作，而是担心死后没有什么痕迹。”“青史留名”或许是经典制造者的普遍动机。
　　普鲁斯特惋惜失去的时间，因此很看重记忆，即意识到的过去的事情。不过一切叙事文学都是与意识中的过去紧密联系着的。叙事文学就是讲故事，在古汉语中故事就是“过去的事”。自觉的写作者传统上就迷恋过去，普鲁斯特也一样。他们认定回忆或往事有讲述的必要，是因为他们都相信，通过他们的讲述，那些过去的东西将呈现出某种价值精华，而这精华过去有意义，未来也必然有意义。对传统作家而言，讲述过去的重心在凸现历史必然性。太阳每天升起，时间周而复始，过去必然发生的，未来也必然发生，后来人只要不遗忘他们指出的必然性，就会少犯错误，不跌大跟头。所以亚里士多德说：“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普鲁斯特的独特性在于，他的“记忆”是站在此刻捕捉、捏合秩序错乱的过去，使其作品形成一种过去与现在相交织的透视感。但他的重心绝不在此刻，他拒绝此刻与未来。他的贵族精神气质也显而易见。他认定其性意味十足的“小玛德莱娜”点心足以背负起他在回忆中体味着的人生精华，他过去的人生才是对未来有意义的人生。通过这精致的富于全息效果的记忆丰碑，他可以成为未来人类的精神导师。他自视甚高，同传统作家一样自信(自恋？)。
　　也许正如吴文说的那样，普鲁斯特想要启示我们：“记忆可能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然而这里的“现代人”或许只能指那些只相信一种时间智慧的普鲁斯特们。在记忆中维持自身的自足性和统一性当然只能是幻觉，是稻草，因此他们在面对千变万化的现在和未来的时候只能陷于悲哀或顾影自怜。对大众而言，他们关注的多半是鲜活的现在，而不是过去的神话。历史是测不准的，过去的神话似乎从未准确地告诉现在和未来，因此他们喜欢嘲讽过去、热衷诙谐和狂欢，因为在嘲讽中他们将英雄、贵人们拉下神坛，在诙谐中他们打破了现实的尊贵卑贱的界限，在狂欢中忘却了过去的焦烦，将“逝者如斯”的此刻扩张开来、予以空间化而延宕下去——这也许是一种更加聪明的时间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