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老实话。我能看出来这一点,但是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们在生活当中的很多事情,我觉得很奇怪。比如讲曾昭抡先生,在西南联大时期,他已经很出名了,是系主任。因为潘光旦先生的关系,我同曾先生也比较熟识,经常听到说他的笑话。他这个人连鞋都穿不好的,是破的。他想不到自己要穿好一点的鞋,还是潘太太提醒他要换一双。最突出的是,下雨的时候,他拿着伞,却不知道打开。我们这一代人觉得这批老头子是怪人。可是我们同情他们,觉得怪得有意思。不修边幅,这是别人的评价,是好话,在他们的真实心理是想不到有边幅可修。他的生活里边有个东西,比其他东西都重要。我想这个东西怎么表达呢?是不是可以用“志”来表达,“匹夫不可夺志”的“志”。这个“志”在我的上一辈人心里很清楚。他要追求一个东西,一个人生的着落。 我最近看了不少写上一代知识分子生平的书,比如陈寅恪,他一定要在明朝到清朝的知识分子当中找到他可以通话的人,所以写《柳如是别传》。他感到语言能通、能交流思想的人,还是在明清之间。志向不同,讲不了话的。“代沟”的意思就是没有共同语言了,志不同了。现在,我们同下一代人交往,看不出他们的“志”在哪里。他也有他的志,有他追求的东西,有他生活的着落点,可是我们不能体会他了。这和我们对老一代人一样,我对曾昭抡先生这一代人,包括闻一多先生,他们一生中什么东西最重要,他们心里很清楚,我们理解起来就有困难。曾先生连家都不要的。他回到家里,家里的保姆不知道他是主人,把他当客人招待。看到曾先生到晚上还不走,保姆很奇怪,闹不明白这个客人怎么回事。这是个笑话,也是真事,说明曾先生“志”不在家。 他的“志”在什么地方,我看的不一定对,但我看到了两个主要的东西,第一个是爱国,这是我看上一代人首先看到的东西。他们的爱国和现在讲的爱国不同。他们真的爱国,这是第一位的东西。为了爱国,别的事情都可以放下。第二个是学术,学者要有知识、有学识。开创一个学科或一个学科的局面,是他一生惟一的任务。一是“爱国”,一是“学者”,曾昭抡先生身上这两个东西表现得很清楚。现在的学者,当个教授好像很容易,搞教学可以,到科学院也可以,他已经不是为了一个学科在那里拼命了,很难说是全部生命奉献于这个学科了。 曾昭抡先生对待化学,是和对待他爱人一样的。他创办化学学会会志,用的钱都是自己掏出来的。不是人家要他拿钱,是他主动把工资拿出来办这个杂志。杂志比他的鞋重要。他为这个学科费尽心力,像一个妈妈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实验室办到大学里边,据说他是第一个。通过实际获得科学知识,他解决了这一个很基本的问题,抓住了要害。人生历史当中的有些东西,随着历史发展就过去了,像“六教授”,像“右派”,这些东西都过去了,不再讲了,可是实验室对于获得科学知识的重要性是不会过去的。这是学习的需要。将来说起曾昭抡先生在历史上的贡献,我看他在国家化学学科上的贡献会比他当部长的贡献重要得多。在我心目中,曾昭抡先生是个真正的学者。“学”的根子,是爱国,所以我说是爱国学者。 我们民盟也是从“爱国”这两个字上长出来的。我和曾先生差不多同时进民盟,都是在四十年代。进民盟没有别的理由,就是爱国。当时我们觉得,再那么搞下去不行了,要当亡国奴了,要救亡,所以要加入民盟。不是想当官、想当部长才进民盟的。他后来被打成右派,官做不成了,他也不在乎。他觉得这样很好啊,又可以回去教书了,可以归队了。他真的到武汉去教书了,而且教得很认真,教得很好。编写了很多教材,培养了很多人才。他在的那个学校我去过,在珞珈山上,高高低低的路不大好走。他还是老样子,穿的还是破鞋子,有时候走路碰在树上,碰破了头也不在乎。他心里边装的就是一个学科的发展,志向在此。 知识分子心里总要有个着落,有个寄托。一生要做什么事情,要知道,要明白。现在的人很多不知道他的一生要干什么,没有一个清楚的目标,没有志向了。过去讲“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现在他没有志了,没有一个一生中不可移动的目标了。我觉得“志”是以前的知识分子比较关键的一个东西,我的上一代人在这个方面比较清楚。像汤佩松,把一生精力放在生物学里边;曾昭抡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化学里边。没有这样的人在那里拼命,一个学科不可能出来。 现在科学院里的人。可以在一门学科的考卷上证明自己学得很好,分数考得很高,得到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得到各种各样的名誉,可是他并不清楚进入这个学科追求的应该是什么,不会觉得这个学科比自己穿的鞋还重要,比自己的老婆还重要。我对现在的年轻人不大了解,也不大理解。我这一代人不能完全理解上一代人,下一代人也不能完全理解我这一代人。相差十年,就有了不能理解的地方。我希望大家能互相地多理解一些。中国文化要是再有一个蓬勃发展的时候,科学界就不能缺曾昭抡这样的人。我希望有这一天。知识分子靠的是知识,国家发展也需要积累知识,这是根本。曾先生当部长的历史很快就过去了,可是他花钱办的化学杂志还存在,他拼命发展的学科还存在,他的“志”转化成的东西还存在。我不知道新的一代继续下去的还有没有这样一个东西。没有这个东西就危险了。没有“志”了,文化就没有底了,没有根本了,我很担心。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日 张冠生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