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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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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说杨诗
作者
黄苗子
期数
1994年12期
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
奇文不可读,读之伤天民。
——龚自珍
记不得是谁给晋朝的老酒鬼刘伶编造一个故事,说刘伶的妻妾恨丈夫天天烂醉,便合谋把刘伶诱骗到一个丈把高的大酒缸,用梯子扶他上去看看缸中美酒。刘伶高兴地爬到缸口,妻妾便一把将他推入缸中,将他淹死。过了三天,妻妾爬上酒缸一看,这醉鬼半醒半醉地坐在缸底,酒早已被他吸干了,眼睛朝上对妻妾说:你们怎么搞的,不是答应让我痛饮三缸,解闷消愁,谁知却只让我喝这一缸,弄得我不得痛快。
现代的刘伶——宪益老儿,自然不会被戴乃迭夫人推入酒缸害死(除非他俩双双自动跳进酒缸),但是幻耶真耶,不免也有人企图淹死这讨厌老头,免得此人酒后不肯安定偏要“污染”。
宪益泡在酒缸里,今年八十岁了,人没有淹死,却泡出一本《银翘集》。
“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像这样精彩的名句,除了学识天分,还得加上酒精,才能泡得出来。
我年轻时就很羡慕人会做诗、写字什么的。可是那时读了老杜《饮中八仙歌》,就已经感觉到酒和文艺的关系,“李白斗酒诗百篇”、“张旭三杯酒圣传”……而我从小就与酒无缘,小时候饮过一次,头晕呕吐,狼狈不堪。从此,就深信自己即使从生理上来说,也决不是做诗的料。到后来和宪益交往日深,就更加相信自己俗骨生成。“诗酒风流”这句话,我沾不上边。
的确,十多二十年来,和杨宪益常常做打油诗,但当时家家户户买粮买油,都得凭“粮票”和“油票”,我们家和任何市民一样,每人每月配给油票五两,体内的含油量不多,即便打起“油”来,自己也觉干瘪无味。但我之为人,一向狡猾狡猾的,我用的是“抛砖引玉”之法,目的是把宪益的佳作引将出来。我自己也搞不清这算是“阳谋”还是“阴谋”,但宪益在那个时期,确实诗兴颇浓,写了不少好诗。
明遗民张岱(宗子)说:“盖诗文祗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腐臭。”(《冰雪文序》)此话说得十分入理。
一九八五年,我因患痛风不良于行,在医院中卧床写打油诗消遣,曾寄给宪益博笑,宪益果然中了“抛砖引玉”之计,写来四首“打油”,现录二首如下:
一笑相倾腿便歪,犹思欢宴访蓬莱;可怜贪嘴黄和尚,从此天天吃素斋。
好色贪杯尚不妨,狂言美食实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乔公见祖光。
因为痛风,医院禁荤,天天吃素,不免在诗中发点牢骚。不料杨公来诗,却把李义山咏北齐后主那首七绝:“一笑相倾国便亡”,以及末二句“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硬安在我头上。把“国便亡”改成“腿便歪”,当时觉得啼笑皆非。记得那时天还热,腿走不动,只好乖乖地躺在病床上,这“玉体横陈”原是北齐后主的荒唐故事,却又把卧病在床玉体欠安的区区,联系上去。第一首第二句“访蓬莱”,是当时原有参加日本书法界活动之邀,所以是纪实。
画龙点睛的第四首末一句:“已报乔公见祖光”,这原与鄙人的痛风病风马牛不相及,用此“今典”,只不过是朋友们关心而已。
我常常把中国旧体诗和西方现代派绘画做荒唐对比。两者的共同点是,都使人有美的感受。但都不容易理解。西方的现代派大师,都有扎实过硬的基本工,旧体诗的大家,亦不例外。
近年跟香港的饶宗颐、美国王方宇教授研讨八大山人的诗。饶、王两公博学于文,把八大诗中的僻典怪句,从佛经、从《世说新语》等书中,挖将出来。例如:
闻君善吹笛,已自无踪迹,
乘舟上车去,不辨主与客。
原来只是从《世说》中,王子猷为桓伊吹笛的故事变化为诗,古典是找出来了,但八大究竟指的什么?为什么要写此诗,今人还是朦然。理由是:古典有了根据,今典还是无从把握。除非是解人,而俗语说得好:“解人难得”。
杨宪益的诗,好处也正在于此。近人有“朦胧诗派”,其实,中国自《诗经》以来,早已“朦胧”得可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与“君子好逑”何涉?犹痛风之躺在床上与“乔公见祖光”无关一样。
在我保存下来的宪益诗稿中,不少这一类的妙句:乃迭夫人正在看张贤亮的新作《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老兄诗兴忽发,其中写成绝妙的:
如今狗肉充羊肉,半个男人是女人;
岁暮无聊常酒滞,风寒不耐久坑蹲。
“狗肉羊肉”,“男人女人”这又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但宪益七歪八缠,搞在一起,却别有风味,打油诗一作“歪诗”,诗歪得妙,或歪打正着,便是好句。这种胡搅蛮缠,不自今代诗人杨宪益起,杜甫老先生的“红豆啄残鹦鹉粟,碧梧吹老凤凰枝”,酒鬼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等等,俯拾即是,你如果一本正经地责问老杜:“红豆啄鹦鹉是错的,应当是鹦鹉啄红豆”!那么,诗王杜甫,就只好被你活活气死。
男人女人之外,宪益在来信中又把“风寒不耐久坑蹲”作了些解释:“几天之内,准备全部从办公室撤退,不再久占茅坑不拉屎了。想起湛容在《散漫的人》(按:这是谌容以宪益为影子写的一篇著名中篇小说)中的名句:‘大风吹屁股,冷气入肛门’,故写了‘风寒’句。‘蹲’字不好用,再续下去,恐怕困难了。”
旧体诗不好解,用古典还可查书,至于今典,有好多事,传媒云者,往往“大雅之堂”(是“不登”的)。而个人身边的今典,不经作者道破,也无法明白。但个人身边的事,和当时的气候风习等往往有关,例如“风寒不耐久坑蹲”之类。
无从明白之诗有好处,这并不是谬论。你读过李义山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你明白他说的什么吗?可是千年来不少人摇头晃脑地一面吟诵,一面叹赏,一面还瞎猜什么“锦瑟是否令狐家的婢妾”等等,让你发挥想像,“雾里看花,水中捉月,觑着无由得近伊!”真是其味无穷。我们的前辈朱孟实先生有一段名言:
中国向来注诗者好谈“微言大义”。从毛苌做《诗序》一直到张惠言批《词选》,往往把许多本无深文奥义的诗,看作隐射诗,固不免穿凿附会。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中国诗人好作隐语的习惯,向来很深。屈原的“香草美人”大半有所寄托,是多数学者的公论,无论这公论是否可靠,它对于诗的影响很大,实无庸讳言。阮籍《咏怀诗》,多不可解处,颜延之说他“志在刺讥而文多引避,百世之下,难以情测”。这个评语,可以应用到许多咏物诗。陶潜《咏荆轲》,杜甫《登慈恩寺塔》之类的作品各有寓意,我们如果丢开它们的寓意,它们自然也是好诗。但是终不免没有把它了解透彻……(朱光潜《诗论》)
孟实先生此话,道出“隐”是诗的主要因素之一,文艺作品和新闻报导,政治宣传、科技论文本质不同,宜“曲”不宜“直”。“大声疾呼”的,既不是诗,也起不到文艺创作的应有效果。袁子才曾经说过:天上管文章的是“文曲星”,却不叫文“直”星。
《银翘集》的作者,是否酒星和文曲星下凡,且待小说考证家去证实。但《银翘集》这本诗,却是我们时代的产物。
《文心雕龙》说:“谐之言皆也。词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
谐字从“皆”,不但形声,兼有“大众化”的涵义。读过杨宪益诗的人,大都有一种共同感觉:一是朴素清新的俏皮,二是沉痛伤心的笑谑。“辞浅会俗,皆悦笑也”。
冬天的蚊子和冬天的乌龟,选为诗题,已自突屼。其《冬蚊》云:
经冬蚊子尚嗡嗡,不适时宜笑小虫;
非是讨嫌多讲话,只缘一动便招风。
其《冬龟》云:
冬龟不动不呜呼,免触霉头体自舒;
惟恐被人当废物,一朝扫进化灰炉。
蚊子翅膀一动,便会“招风”;乌龟不动吧,又怕被人当废物扔进化灰炉火葬了,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
这是宪益在某次文代会上偶得的佳句,论对仗,不下于“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论内容,更是令人忍悛不禁。说是“怕”吃,其实知道这老头的人,改为“专吃”更贴切些。《银翘集》中,此类佳作,真是俯拾即是。
我虽然佩服达尔文到恩格斯,但关于无毛的人是有毛的猴子变的学说,还有一点子想不通。不过我相信遗传说,如果人的祖先是猴子的话,最好的明证不是别的,而是顽皮嬉戏的性格遗传。
没有请教过杨宪益的生年属性,但我知道张之洞属猴,是从小说中看到的。张之洞在清末是方面大员,和我们杨宪益博士身世不同,但张之洞除了板着面孔上朝之外,其生活上佻皮捣蛋,甚至写入《孽海花》中。猴子的性格被写在文学作品中刻画得淋漓痛快的,莫过于花果山水帘洞中那一位。《西游记》一书人人爱读,也只是因为孙悟空具备了屼傲、自由自在,具有顽皮不羁的性格以及游戏无碍的本领的缘故。
猴子在山野中顽皮游戏,掷果子,跃踉树丛,翻溪跳涧,无非是在吃、睡以外做点排遣时日的活动,没有什么严重意义。正如古人说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宪益兄写诗,也正如猴子跳树、翻山一样,不是说宪益就是猴子(其实我们也都是猴子),只不过说明人类除了吃、睡、生孩子之外,还必须做点别的活动,使大家和自己的日子都过得有意思,心情舒畅。猴子的顽皮游戏,是猴子生命的一部分,高等动物的人类,把这种活动加以升华,叫做文娱活动。
杨宪益并不讳言从小佻皮,早年留英读大学时,在一个黄昏,曾在伦敦宿舍的窗口,用石头远远把逐个街灯砸得稀巴烂。这种顽皮举动,自然是像傅抱石先生在其得意作品中盖下的那方图章:“往往醉后”。
他游东北,见到兴城南的觉华岛,乃明朝海盗出没之处,今改名菊花岛,立有“菊花女”石像,于是顺手就凑了两句诗:“海盗居然成美女,旅游只管赚洋钱”。他游湘西,阻雨古丈县,写了一首七绝:“途中风雨正颠狂,又报前车遇塌方;还是暂留古丈好,虽然沉醉又何妨!”在旅途中阻于风雨,还有前路“塌方”,这在一般人的反应,一定愁苦焦急,怨声不绝,偏偏这位“散淡的人”不但毫无反应,并且觉得能留在古丈喝酒是一乐也。他应邀到西安参加外国文学研究规划会议,住在离西安四十里的丈八沟,离城较远,交通不便,于是他便写成“暂住秦城作楚囚,假山假水景清幽。何当回转尘寰去,掉尾泥中得自由。”秦城原作陕西一城解,但他移作今典,即史无前例时代许多各界名人住过的地方。末两句是用庄子的乌龟寓言:“往矣,吾将拽尾于涂中。”意思是天上的弼马温,比不上人间的水帘洞大王自在。当然又是“猴子的把戏”……。
古人有“游戏文章”之说,外国文艺理论家,也认为文学艺术,无非是游戏的持续。
传说民国初年,一位土匪出身的军阀,从来未见过足球赛,人家请他上台参观,看完之后,该军阀当众训话:“你们争来抢去,不过是为了一个球儿,这等傻事不要做了,本帅明天每人发给你一个球,这不就用不着去抢了吗?”这个蠢材军阀,不懂得游戏原不是为了每人争一个球,游戏只是人类精力的排遣。是人类祖先自由自在生活的遗传。
许多家庭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曾经有过不怎么自在的,不短的日子。他们那时的心情,略如张岱《自题小像》中的几句话“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宪益不怕痛,但时代不同了,并没有人给他“咔嚓”一刀,扛锄头嘛,宪益是怕重的,他只能动动笔头。由于中英文都有卓越的修养,他翻译过《红楼梦》和其它他愿意翻译或仅仅是“为了工作嘛”而从事的翻译,他有过“卅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之句。一九九三年,杨宪益受到香港大学名誉文学博士学位。他老先生写诗一首自嘲。内有句云:“相鼠有皮真闹剧,沐猴而冠好威风”,相鼠有皮,典出诗经,本来是一首挖苦那“无耻”、“无仪”之辈的。他觉得居然有件博士服,是一闹剧。沐猴而冠,则公然自认是孙悟空了。《银翘集》中这种自嘲的诗也很多,但还是“辞浅会俗”,皆悦笑也。自然,这“悦笑”与嘻皮笑脸,有深沉和肤浅的严格区分。明朝的尚书赵南星,因狠心打腐,被魏忠贤矫旨落籍,遣戍代州,他老兄就在戍所,写成《笑府》一书。赵南星生不逢时,却留给后世一丝傲笑,这笑话有血有泪,带着人世的伤痕。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诸葛先生唱《空城计》时气定神闲,但这一瞬间,沉重的历史使命,社稷安危,令他内心十分激动。这散淡的外表,内蕴着神圣的忧危。我无意把杨宪益“拔高”到诸葛亮。但眼下有些读书人那种茫茫然、戚戚然的心情,从那里去找到抒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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