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最新小说一瞥

　　两年前，我先是读到了《原》和《土声》，才通过通信，认识了杨争光。我至今未见过杨争光，但知道他是真正的陕西农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他是陕西乾县人，据说好吃羊肉泡馍，有很好的口才，是打着快板儿说书的那种角色。他曾托人捎给我两盘他下乡从民间歌手那儿录制的信天游盒带，那是真正带着陕北窑洞土腥味的地道信天游，那带点儿嘶哑的动情的歌唱至今还在我心里静静地流。
　　两年前我喜欢杨争光的小说，首先就在它那种纯朴的土味儿。一张张皱纹里嵌着沙尘的脸，　一双双象树根般粗糙的手，一行行踢得土圪垃冒烟儿的脚印；真实的窑洞真实的土炕，真实的山民的欢乐与忧郁，都细细地认认真真地描绘出来。简朴、平淡，没有那种城市人写农村的装腔作势。也越是在这简朴、平淡之中，许多形态心态也就印在了人的记忆之中，擦也擦不掉，抹也抹不去。
　　杨争光这两年渐渐地写得多了，小说的篇幅也渐渐地写得长了，读着读着，好象就有了好些变化。变化之一，是他想拓展自己的视野。山洼洼呆得久了，想站在山峁峁顶上再来扫视山洼洼。之二，是他想追求那种描述山洼洼的穿透力。换句话说，他想把自己对山洼洼里那些人和事的思考告诉别人。不光给人以形象，同时给人以他思考的答案。
　　《黑风景》可能是他这两年写得较好的一个中篇。这是一个浸染上血腥的那种残酷故事。起因是极偶然的，似乎就因为种瓜人得罪了那么一些土匪，但围绕着对土匪的应付，展开的却是那么一个村落里令人发瘆的人与人之间冷酷的杀戮的循环。这里没有细微的，能够言说的动机，所有的人都被一种过程的作用所牵制，在这个过程中作出各种本质的表演。从为了生存对自己保护开始，进入循环的过程后，就不再简单地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一种恶的本性的宣泄。所有人的所有行为，起先都是为了维护村落的整体利益，渐渐的，一个个个人本质在这过程中的显示，就变成一种恶与恶的互相对峙。
　　这里有线性的故事，但并不突出其中的某一部位，只是按悬念的不断产生机械性地往前延伸。这里的一个个人物，还是杨争光在近几年的创作中经常使用的那些模子：来米，鳖娃，仁义，溜溜，老眼……对每个人物的落笔都不细腻，粗粗拉拉地写过，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那么一个样子。抹平渲染的差异，为的是要突出群体网络的意义。这里，每一个人都在那么一个群体的网络中显示他本身的意义，一个个芸芸众生织成这么个冷酷的群体网络，它们是一个整体，所以舍去局部的效果只是为了强化这种整体的塑造。这种群体网络的突出，使故事变成了围绕它流淌的时空因素。流动的时间与空间的移置，也是为了突出这个群体在这期中的位置。
　　《黑风景》要展现的显然就是这种群体所产生的冷酷与罪恶的效果。这显然是杨争光透视呈现在他面前的山洼洼的结果。这种透视带来的是一种凝聚力，它把许多分散的感觉凝聚在一块，突出那个群体沉甸甸的意义，也带来了意图性过于明确的毛病。每一个场景都在总体意图的光照之下，使构架变得严谨，却使得每一个场景都缺少了那种模糊的丰富，也就磨去了原始生活那种极宝贵的毛茸茸的感觉。
　　这个作品写得最好处似乎是结尾，是那种象蛇一样在地上爬的血的感觉，是关于仁义的极不经意的一笔与背景上牲口走路声音的极轻淡的连接，给人一种晨光熹微的印象。这个作品本身最突出的毛病则是那个经常咬红萝卜的六姥形象。这个巫婆似的老人在作品中显然成了芸芸众生之上的一种权力的象征，她左右着总体那种凝聚的效果，她的机械性又很俗套的咬红萝卜的暗示使人不堪忍受。在一群抹去了个人鲜明特征只留下躯体本身的芸芸众生中突出了这么一个用极简单的概念组织的象征，它的突出，恰恰在破坏着从总体上有意要追求的那种凝聚的效果。
　　杨争光这两年越写越多，笔法上也越来越老练。他的作品中，清晰的明确要追求的东西渐渐多了，自然的、不清晰而模糊的东西渐渐少了，我想，这是他在求索中两者还不能很好地融合的缘故吧。小说有多种多样的写法，一个人过多地滞留在自己的引力里也可能最终钻不出来。但我实在还是留恋他过去那种纯朴自然质感很强的土味儿。其实，真实的生活是很难用一种确定的意图真正穿透的，正因为穿不透，生活才保持了它那种丰富的能招引人无穷想象的魅力。
　　读叶兆言的《绿河》，则的确有些参不透的魅力。
　　《绿河》抓住了侦破那么一个疑案的悬念，通过平行的线索的不断插入，使悬念不断增多，最后线索与线索纠缠在一起，使你无法很清晰地理清各条线索之间的关系，于是一切都有了那种雾里看花的效果。
　　这个作品有意思的是它的结构形式。它把悬念当作诱饵，诱惑你进入一个独立的房间；然后它又撇开你，又用新的悬念产生新的诱饵，使你在有人的与没人的房间之间为探求房间的设计布局留连往返。它的悬念诱使你去认认真真地推理与寻找案件的终结，而实质上结构布局的真正目的却就为了让你进入那么一种网络状态，让你体会这其中的意味。整个案情就是所有网络的综合。这网络中的每一组关系都在总的案情的调度之中，又都呈现各自独立的意味。这样，就使它的结构变成一种活的结构因素的组合。在接受过程中，它可以激发你的想象与组织能力，使框架本身的意义得到较为宽泛的延伸。
　　要是透过那个案件本身的诱饵，其实你可以感觉到叶兆言要通过他的故事叙述，表达个人欲望与往往是错位的本质现实之间的矛盾。那本畅销书关系中的悠香与小张编辑，那种无休止的赌博关系中的小老板和忠歧等一帮赌运不好的赌友，那场偷盗活动中的小李子，一切的根子都在于欲望。从这些具体的状态你可以去感受河堤上所发生的连续不断的那种案件。叶兆言在这里吃透了悬念本身的涵义，他通过错位的技巧，使每一组欲望关系都停滞在朦胧的间隔状态中，不给予一种具体的清晰的轮廓，所有的关系都处于半成品状态，于是总体框架中也就成为需要连接的具体形态的断断续续的展示。这种展示对那个案件，无论哪一部分都不存在答案的意义，但它们的分解与综合又从深层作出了暗示。
　　这个作品的好处就在这种似清晰似模糊的状态。一连串的人物和一连串看起来有联系又没有联系的事件，包括那个中学生，那对来自上海的恋人，那个镇上开浴室的龙法，与主干有关无关的都在一个错落有致的框架里在主体把握下，起到了很好的调配作用。这种似清晰似模糊的状态，似乎是叶兆言随着自己想象力的发挥，很放松地写下来的，一点也没有紧张的心理反应。由于放松，结构中就保留了许多生活本身说不清道不白的原生状态，使人耐读。而要说毛病，结构的形成对叶兆言还是造成了阴影，无形中因为结构而压抑了他的想象力的深入发挥，以致丢弃了其中应有的细节的点缀。在这么一个放松的显得比较自由的结构里，遗憾的就是缺少了那么一些进一步丰富它的，也是似清晰似模糊的细节。要是增加了细节在这其中的点缀，那么《绿河》就会对我们产生更大的魅力。
　　(《黑风景》，杨争光著，载《收获》
　　一九九○年第一期；《绿河》，叶兆言著，《时代文学》一九九O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