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而未尝往也

　　半个多世纪以前，上海曾先后开张两家鞋店，先开的一家打出的招牌是“皇后鞋室”，后开的一家呢，“皇太后鞋室”！那时候，胡适是很有名望的教授，他在大学讲课，讲了“我的母亲的出嫁”，那讲稿后来收在《四十自述》里。罗隆基也在大学讲课，他讲了“我的祖母的出嫁”。罗隆基因此便得了一个外号：“皇太后鞋室”。这个外号对罗先生略微显得不敬，不过无伤大雅，可以象孔夫子对待郑人那样，一笑置之的。郑人形容孔子，谓其“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听到了，不以为忤，反倒欣然而笑，连连说：“然哉！然哉！”孔子能吸引三千弟子，要点当然不在于此，但这件事的确很具象地让人触摸到孔子的风度和襟怀，而且使人喜欢。
　　我情不自禁提笔就写了以上这么一堆杂碎，是因为刚读完一本新书：《负暄琐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从这本书里抄出一段来，是关于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林公铎的一个小故事。
　　林公铎不赞成白话文，反对新式标点。“有一次他看到胡适写的什么，里面提到他，旁边有个杠子，把他气坏了；往下看，有胡适自己的名字，旁边也有个杠子，他的气才消了些。”(页86，《红楼点滴二》)这是林公铎在讲堂上讲的，学生听了，哄堂大笑。
　　平时看书，每每有用的东西记不住，没用的东西忘不掉——《琐话》里的小故事和因之令我联想起来的皇太后鞋室，大约便属此类。偶然一瞥，立地深根固藏，真是“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其实，有用、没用亦殊难言。这类故事除掉它的趣味性，岂不有一个用处：颇能传神。一些大块文章所说不很清楚的性格隐微曲折之处，点上这么一笔，辄有须眉俱动、声口宛肖之妙。此外，它又常若含有“机锋”，发人感触，这也并无玄奥，人们历来都有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思考习性，不过其浅深广狭因人而异罢了。
　　《琐话》包括开头的《小引》和结末的《尾声》，共有六十四篇文章，其中以北大名流的别号名字如黄晦闻、苦雨斋为篇名的，连同“红楼点滴”、“沙滩吃住”，几及全书之半。其余篇章，有名园古刹，香冢鬼市，京剧旧书，酒缸烤肉，都是文化掌故，京城史话。平时拿到新书，翻开目录，总想从中挑出一篇最感兴趣的来，以快先睹；这本书则有点异样，我选来选去，结果还是从头读起。读完后回想一下，那些篇目上不标名字的，在点景叙事之余，多半仍旧归结于人物。有的通国皆知，有的不出里巷，可是如今传神书中，总是有一枝一节值得怀念，可以挂在齿颊，读了令人感到一点充实和完美。作者既是负暄的野老，曾经沧海，平静地叙述聚散存亡，颇有点止水不波之概，可是读者掩卷之后，殆不免余情荡漾，涟漪回环。
　　例如《王门汲碎》篇，写冯玉祥的老师，曾任京兆尹的王瑚一家，说王瑚清廉至于迂腐，以后穷老无计，到辅仁大学教书，冬天穿一件灰布破皮袍，讲几句书就要掏手帕擦鼻涕，不久就下世了。他的二女儿李太太是作者的房东，有乃父风度，正直诚厚，热心助人。文化大革命来了，清算三代，要她批判乃父。会开了好几天，有人指点她只要说一句“那时候我年轻，不清楚，也许不好”就算完。可是她偏说：“拧我我也不能说假话，反正我爸爸是好人，一辈子清廉，没贪过一文钱。”全场暗笑，批判会也只得不了而了。(页122)多年之后，听到这样有趣的遗闻佚事，原来“匹夫不可以夺志”，非止梁漱溟先生一人！芳草绕足，满眼萎萎，怎能不有点儿激动呢。《刘舅爷》篇末有这么一节话：“大祖母，刘舅爷，二姑母，都不识字，可是他们都有一颗纯洁、朴厚、火热的心。我是识字的，而且能背‘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这常使我想到知与行的关系，想到‘逝者如斯’，不禁三叹。”(页126)把此节移在这里，我以为同样合适，虽则李太太是识字的，给左邻右舍常开医方。
　　《琐话》行文，可以举《东安市场》篇的结尾一节做个例子：“到五十年代，丹桂商场趋向冷落。其后，东安市场改建，成为东风市场，原来的熟书店、书摊，如中原、五洲、环球、华盛、大众等都不见了。……经常是人山人海，多数柜台前三层两层人围着，年轻的买穿戴，更年轻的买玩具，等等。我也买过一次东西，是腰带，牛皮的，坚韧，很合意。高兴之余，想到昔时，辨认，原来就是当年买得木板《聊斋志异》的地方。”(页189)仿佛感慨，却非惆怅，通达明净，情意绵绵，蕴藉而冷隽。书中数见“逝者如斯”一语，可是苏东坡加上个转折词说：“而未尝往也”，我同意东坡的观感。
　　此书封面设计似乎过于抠“负暄”二字，在粉底上画大枫叶，艳红照眼，稍觉与全书辞致不够协调。如能再缩小一些开本，那就更合我的心意了。
　　(《负暄琐话》，张中行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九月第一版，1.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