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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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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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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湾区山水人物
作者王佐良
期数1986年03期
  我这次访美,最后的息脚点是旧金山。
  过去没有来过这个城市。这一次来,不仅有新鲜感,而且由于有一位年青朋友伴游,看得较全较真切,印象确是难忘。
  先讲风景:从双峰山上看下去,旧金山全市静静地躺在脚下,过去是海,海那边是奥克兰区,两岸之间有长桥相通,但早晨有雾气,象白腰带似地绕在桥、水之间,真的是:桥在虚无缥渺间。
  开阔中有秀丽;实在,又有点捉摸不住;大自然的本色,又加上人的杰作:我从未看过这样的风景。
  桥有金门桥,又有奥克兰桥,都是长达七八英里,合我们二十里上下,都是既结实壮观,又轻巧美丽。奥克兰桥我们去时走下层,回时走上层,钢索悬架,如一大七弦琴,既是工程学上的骄傲,又是美学上的创新。
  这两座桥分别建于三十、四十年代,已不算什么新结构新工程了,但亲历其上,依然给人以震撼。
  是震撼却不令人惊怖,因为天清气朗,一切看得清楚,虽然有雾,雾外却是蓝天碧海,金阳耀目,无须用彩色照片,一切就显得绚烂。
  人的脾气也似乎比平常更加和善。这时候,眼看胜景,静默无言,但又愿意同任何人谈,用最柔和的声音谈。
  旧金山是和善的城市。它的联合广场有人情味,一趟趟有彩饰的电车带来了铃声和笑语,抛出了一车又一车的游客、本地人、流浪汉、风尘女,虽在大楼林立的市中心,却无一般大城市所有的钢骨水泥的铁青脸。
  旧金山的景色也有惊险之处。由于市区一部分建在山上,马路常有突然爬高又突然下降的。坐在汽车里,爬时常怕车爬不上,而一到顶上,突见街道向下倾泻,又怕车收不住脚。有一处住宅区,建在山上,路盘旋在房屋与花园之间,上下转了十几个弯。从下面看去,汽车时隐时现,车头在鲜花之间闪烁着,也是别处难见之景。
  旧金山是一个海港。各国各种肤色的水手都要在长途海行之后,奔上岸去,寻找吃的,喝的,用的,旧时的情人,可能结交的新朋友。
  旧金山有吃不尽的海鲜。我曾去到“渔夫码头”,看见了还保存在那里的旧船和数不尽的海鲜餐馆。大海的秘密和宝藏被旧金山人捞取了多少世纪,还在源源不断地运上来。
  旧金山又是一个活跃的文化中心。人们常说:美国文人喜欢住的,东岸数纽约,西岸数旧金山。除了图书馆、博物馆之外,旧金山有一个歌剧院,那现代化的建筑里有一个第一流的班子在定期演出。甚至旧金山的教会也醉心现代建筑:离市中心不远处耸立着圣玛丽亚教堂,它的大三角形白色外形曾经引起世界建筑学界的赞叹。
  许多文学艺术上的新流派首先发源于旧金山,如五十年代的“垮掉的一代”。我未来之时,就有美国朋友对我说:“你在旧金山什么也可以不看,但不能不看‘城市之光书店’。”伯克莱的才女阿芙塔尔还自告奋勇,要陪我去。
  我也终于去了。是一座黄色楼房,正在街角,因此出入方便。门面未见特点,进门则见书架一排接着一排,延续到专卖艺术书等等的地下一层。就是匆匆一瞥,我也看到了它卖的有关中国的书特别多,还有专放垮掉派作品的专架。此外,墙上窗上贴着几条标语,是关于夺取政权之类的话,凑近去一看,原来是巴枯宁的名言。
  我发现了新出的金斯堡全集。据书皮的介绍说,这是至今最完备的全集,连金斯堡一直不肯发表的一首描写同性恋的情诗也包括在内了。
  一年前,我在北京的中美作家会议上认识了这位诗人。如今,身处旧金山,又站在他的发迹之地的“城市之光书店”里,我不禁想起了他的诗行:
  加利福尼亚的一家超级市场
  今夜我多么想你呵,华尔特·惠特曼,当我沿着树走下小街,头痛,不自在,瞧着天上的满月,又困又饿,追求着形象,我踏进一家霓虹灯下的水果超级市场,梦想着你诗里长长的货单!多大的桃子,多大的影子!全家都在晚上买东西!过道里尽是丈夫们!老婆们在梨堆里,婴孩们在西红柿堆里!——
  还有你,迦西亚·洛尔加,你在西瓜堆旁干着什么?……
  这长长的诗行里光影交错,人果杂陈,写出了加利福尼亚的丰足,而诗人却有双重饥饿,既是肉体的又是精神的,怀念着惠特曼,又怀念着洛尔加,两个从来不向阴影低头的大诗人。
  旧金山人种混杂,衣着随便。离联合广场不远,行人道上但见黄人黑人,罕见白人。附近的商店也是张贴着中文夹英文的招牌,货物表,菜单,其中还有不少越南名字,原来这些店大部分是华裔越南难民开的。
  他们都有过海上漂泊的痛苦经历,正同他们的父辈祖辈有过囚禁在艾里斯岛上的屈辱经历,然而几年过去,倔强的生命力就使他们在这里站住了脚跟。
  据说,旧金山及其附近的整个湾区,有着三十万中国人。
  唐人街来不及漫步细观,只乘汽车匆匆经过两趟。从外表上看,同香港和旧时的广州长堤一带差不多,颇有几家酒楼,有的在门口玻璃窗内,挂着诱人的广东烧烤、腊味。行人道上走着的人,也似香港所见,在装束随便的青年人和衣冠整齐的中年人之外,还有不少仍然一色中国旧打扮的老华侨、老太太。
  也有日本城,就在中国总领馆附近。一片日本式的建筑,传统的外形——方方正正的,上有大屋顶,四边有檐翼然——包含了极现代化的设施,其中似有无数精巧的商店。据说在加州的日本人团结一致,合力兴办了一些大事业,日本城的建筑即其一。在政治上,他们也比较活跃,竞选国会参议员众议员和地方公职而当选者颇不乏人。
  中国与日本——可以合起来称为东方——的“存在”也表现在加州的文教事业上。我不大清楚日裔美籍作家的情况,但在伯克莱英文系里有一位日本教授,叫三好正井。听说他原是在日本攻读英美文学的,颇有造诣,前几年受聘来到伯克莱。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干脆教日本文学?他说:教日本文学的日本人已多,而他立志要打进美国研究文学的主流,所以要教英国文学。我曾在校门附近远远看见他跟着一群学生走过。听说他经常参加学生的游行示威,这次向校董会请愿从与南非有关的公司中退股的行列中就有他一个。
  伯克莱教授名单中还有许多中国人。它的数学研究所所长是陈省身。过去赵元任也在此教授多年。文学方面,陈士骧虽已病故,新的一代中国学者已经接上。理工科教授中,中国人更多。
  在美国写作的中国人当中,也多半在加州住过。除了从台湾去的白先勇、叶维廉、陈若曦等人在加州一些大学教书外,还有一位用英文写作的汤婷婷,曾在加州生活过一个时期,虽然现在去了夏威夷。她是《女强人》和《中国人》的作者,曾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作品的销行是比较广的。顾名思义,就可看出她写的是在美国的中国人,只不过不再是开洗衣房的那一代华侨,而是他们的后代,特别是其中的青年人,他们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在行为举止甚至价值标准上完全美国化了,然而在灵魂深处还存在中国祖先和家族的记忆,而父辈祖辈的风俗习惯、文化特点、对故土之恋也还有无形的、几乎是无所不在的影响。
  “亚洲人的存在”还表现在两件事上。
  我到后不久,伯克莱的东亚语文学系白之教授请我参加一次晚宴。白之也是在北京开比较文学讨论会时认识的,他汉语说得地道,而且温文尔雅,在英国学者风度之上还添加了中国老一代学者的周到的礼貌。这次重见,他更是热情,好客,这天晚上就同夫人一起,驾驶新买的丰田——克列西达牌汽车把我接到了一家叫做“鹿鸣春”的中国餐馆。
  美国各地都有中国餐馆,就我吃过的普通馆子而论,似乎西海岸一带比东部的更好些,而其中“鹿鸣春”尤合我的口味,比起北京的有名馆子来也不差,何况它还有北京所缺的大量的新鲜海味。
  烹调在文化上占什么地位?这次宴会上,主人、客人全是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三对夫妇,主人一对来自英国,客人一对来自台湾,另一对来自加拿大,男的是研究汉学的德裔学者,太太是中国人,带着一个名叫爱力卡的小女孩;两个研究生,一个来自北京,一个来自台湾;此外就是伯克莱下届比较文学系主任,一位德裔古典文学家,和来自北京的我。谈的虽以生活为主,也涉及中国的文史之学。
  我的一个感想是:中国学正在进一步国际化。美国学中文的学生数量并不大,也谈不上什么“中国热”,但是在美国的各国学者对于中国学问的涉猎之广和钻研之深却非始料所及。目前的重点似乎正从中国古典转移到中国现、当代文史,用的方法是比较的,并且试图用文学、哲学、语言学上的某些新理论来研究问题。那次宴会席上,主人白之教授曾将中国的《牡丹亭》同莎士比亚的《冬天的故事》相比,客人施密特先生则正在写《韩愈与卡夫卡》的论文。
  中国学不止是汉学,它还包括中国境内各少数民族的文、史、宗教、医药、技术等等方面的研究。这些方面我所知甚少,但也听说过美国某些大学在进行蒙古历史、地理的研究,并在积极建立藏语的课程和专业。
  这种情况非独美国一国为然,日本、苏联、东欧的捷克、西欧的德、法、英,北欧的荷兰和瑞典以及大洋洲的新兴大学里都出现了新一代的学者正在取得中国学研究上的新成果。
  第二件事是在伯克莱参加的一次毕业典礼。
  也是白之教授邀我去的。伯克莱的毕业典礼现在采取化整为零的办法,由各系分别举行,以白之为主任的东亚语文系选择了五月中的一个晚上,在校园外面的一个西班牙式的建筑里举行仪式。
  白之和伯克莱副校长——一位到过中国的天文学家——穿上了宽袍大袖的博士服,面对一群也穿着各种“学服”的应届毕业生而坐,屋子里还有其他师生、来宾和毕业生家属。典礼一开始,白之起立致词,除向毕业生表示庆贺之外,还介绍了来宾中的两人,一个是驻旧金山日本总领事濑尾正木,一个就是来自北京的我。
  这一届共有三十人毕业,并取得学位,其中学士十九人,硕士六人,博士五人。博士人数之多,超过往年,白之在说话中称之为“丰收的一年”。这些人当中,有来自中国、日本、泰国等国的,当然也有土生土长的美国白人。中国留学生中,有一个来自广东,这次拿了硕士,是研究《红楼梦》的,主张钗黛合一论,其论文的中文本已在香港出版。
  这个典礼上的主要演讲人是日本总领事濑尾。听说他在日本东京帝大毕业之后又去英国牛津大学晋修过,所以能用流利的英语致词。他讲的主要是日美贸易问题,用了一些具体数字,表明美日间贸易之不平衡——即美国从日本输入远远超过向日本输出一事——非日本之过,因为它已经作了巨大努力来谋求贸易平衡。这正是当前日美之间的尖锐问题,这位总领事选择了这次行毕业礼的时机来为本国辩护,其谋国之忠与见缝插针之敏捷是令人心折的。
  演说后,由副校长给每位毕业生颁发文凭,家属们纷纷开动闪光灯照相。
  继之以酒会,不仅喝了红白两种葡萄酒,还吃了刚刚切开的大蛋糕的一块。在这酒会上,我遇见了已故陈士骧教授的遗孀和一位也象我一样受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邀请从北京来此的考古学家。
  出来的时候,白之夫妇陪我参观了所在处的建筑和庭院。黄色的墙面,大的拱门和走廊,庭院里的喷泉,都在月光下烘托了西班牙建筑的异域情调。由于刚才室内有点热,在庭院里我感到了湾区特有的夜凉,似乎只有青年时期在昆明,曾经享受过这夜凉似水的特殊愉快。
  然而昆明却没有这近旁的太平洋。正是这一片浩淼壮阔的水面和两岸及洋中岛屿上的风流人物,挑逗了人们的历史想象力。有一位伯克莱的教授对我说:他在法国讲学的时候,那里流行着一种理论,认为世界最有发展前途的地区是太平洋沿岸,将出现一个由中国、日本和加利福尼亚组成的太平洋文化圈,运用其优秀的人才、丰富的资源和高超的技术散布影响于全世界。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无论在这圈内或圈外,中国人,包括在这里湾区的三十万人,都要加倍努力,去创造自己今后的历史。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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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