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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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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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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落拓诗人还了俗
作者董鼎山
期数1985年11期
  不久以前,我在香港《读者良友》五月号发表的《误会、错觉、曲解、成见》一文中,曾引美国女作家安妮·迪拉德著《与中国作家的遭遇》中形容张洁与美国“垮了的一代”诗人亚伦·金斯堡对面相逢“舌战”的一段。现在写这篇美国当代大诗人的文章,我要用这段有趣的对白来速写金斯堡的“肖像”:
  “‘……金先生!’张洁猛然的靠过了译员的膝盖……‘你不应只顾自己!你在生活与工作上必须尽你的职责!你必须有坚定的目标!你不应吸毒!想想你对社会的责任。至于我自己呢,我的目标一直是清楚的,我的头脑从不混乱。’
  “金斯堡聪慧地、无可奈何地微笑,象那只契歇尔猫一样地倾了倾首。
  “‘我的头脑,’他耸耸肩说,‘永是混乱的。’”
  金斯堡的头脑“混乱”时期结束了吗?他的新诗集出版时,标志着他将踏上传统的成功之途。
  金斯堡新出的诗集,厚厚的一册,共有八百三十七页,售价二十七元五角。不但书的外表动人,而且金斯堡跟哈泼与罗书局所订的合同价值数十万元。这本新诗集的出现证明两件事:一、在诗歌缺少读者、诗人不能靠卖诗为生的美国社会中,金斯堡的作品显然拥有广大读者。这是个不平常的现象。二、金斯堡已由一个落拓不羁、不求世俗奢侈的“垮了的一代”诗人上升为美国文坛的宠儿,名利双全,一改他过去的与社会统治阶层格格不入、代表贫困艺人的形象。
  金斯堡的初期作品持传统的保守主义态度的出版商都不出,由旧金山一家具有“反抗精神”的城市之光小书局出版。三十年前,年轻的金斯堡是那个社会的叛徒,当城市之光书局于一九五六年出版他的《嚎叫》(Howl)诗集时,他甚至要公开宣传,此本诗集藏有“非法走私品”,购了有危险,读了有危险。书的设计也是故意的:纸张质量低劣,装订草率,看来好似是地下刊物。当时文坛与一般性的评论家当然不屑一顾。
  三十年后,历史证明金斯堡的诗作有耐久性。这本又厚又重的精装新诗集,封面烫印金字,外包红皮纸,厚达二英寸,内含三百三十首诗,五十一页注解与照片,还有前言、后记及索引等等,洋洋大观,宛然是名家的“巨作”。哈泼与罗书局如此重视金斯堡,不无原因。编辑们已预期他是一棵摇钱树,在合同中还应允出版金斯堡的书信、杂文、访问记、日记等等的集子。就连《嚎叫》诗集,也将另出附有注解的精装本。此外,一本名叫《白裹布》(White Shroud)的新诗集也正在编印中。
  将近花甲之年,过了多年的贫苦、落拓的生活,诗人金斯堡终于在美国文坛上踏上了传统的成功之途。他出生于一九二六年,是第二次大战结束后的青年诗人之一。当年,别的人都走上正统之路,唯有金斯堡是崇尚思想自由、爱好新尝试的叛逆。
  亚仑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有时也写些诗在《星期六评论》与《大西洋》月刊那类杂志上发表。他的母亲却是于三十年代甚为活跃的美共党员。可是后来她由于在政治意见上偏执,造成神经错乱,曾好几度入精神病院治疗。
  金斯堡于一九四三年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可是他对当时在哥大任教的著名评论家莱昂尼尔·屈瑞林(Lionel Trilling)与马克·梵·杜伦(Mark Van Doren)并没有特别敬意。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六年之间,他与染了毒瘾的青年作家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威廉·波罗斯(William Burroughs)等为伍,创始了“垮了的一代”(请参阅《读书》一九八五年六月号拙作《垮了的一代三始祖》)。
  不过吸毒只是那些青年作家反叛性的一种征象。金斯堡的同性恋倾向使他爱上了一位不务正业,名叫尼尔·卡沙地的男子。(卡沙地即是凯鲁亚克名作《在旅途》中主角所影响的人物。)后者对他的抵拒(金斯堡说,“这是对我最柔情的希望的致命打击”)大大地影响了他的初期写诗生涯。据他自己所记,一九四八年的一个晚上,他在纽约黑人区贫民窟公寓中感到非常寂寞孤独之时,读英国诗人威廉·勃莱克的诗集解闷。读到“啊,向日葵”时,他突然听到一个“深沉庄重的声音”,“立即以为这是勃莱克的声音”:
  “……突然间,我的身体光亮,感到一阵广大无边的意识:震动、谅解、敬畏、奇异、惊讶。这是我对自己所存在的宇宙一种更深切更真实的醒觉。”
  金斯堡说,他坐在这个简陋的房中,面对屋梁,能够完全忘却周围环境,接触了“真正的宇宙”。在这种情形下,他觉得自己处在“极乐”状态中,整个世界好象歪曲变形,与“真正的宇宙”脱了节。从此以后,金斯堡就好象被妖魔缠住似的,他的诗作也受了这个神秘的影响。
  勃莱克的诗也许给予了他一些启示与灵感,不过我的猜想是,他的那种“广大无边、接触了真正宇宙”的意识,很可能是吸毒所引致的幻觉。他初期三年的诗作都是模仿勃莱克的(这些早期诗于一九五一年收集,但一九七二年始以《狂怒之门》(The Gates of Wrath)的书名出版)。
  到了一九五一年,他又受了另一个诗人的影响。金斯堡曾寄一批诗作请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los Williams)审阅。威廉姆斯批评这些诗为“伊丽莎白时代”的诗,批评他过份依靠陈旧的形式与辞令。金斯堡一听,又改变了他的风格,从幻觉的诗改为世俗的诗。他的第二部诗集《空洞的镜子》于一九六一年出版时,曾受到女诗人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的攻击。摩尔的意见是,单是消极的否定生活,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对艰苦生活的挣扎,才能使人感奋。不然有谁来读你的诗?
  他没听取摩尔的忠告。不久,他对法国超现实派的诗作上了瘾,同时,他又信服了凯鲁亚克的理论(写作必须是本能的、自动的),他的新作风就在一九五六年所出版的《嚎叫》诗集中出现。在艾森豪威尔总统那个安宁平静的时代,《嚎叫》诗集成为一本吁求社会与精神解放的代表作。在社会安宁的时期,什么是“解放”?青年人对平静无事的生活厌倦了,所谓“解放”,即是对堕落、弃俗、诲淫的称颂。《嚎叫》代表了那个时代对生活厌闷无聊青年的呼声。“垮了的一代”也成了六十年代嘻皮士风气的先声。金斯堡在那个时期的私生活是很苦恼的。他的“单恋”对象,他的心目中的“英雄”是尼尔·卡沙地。而卡沙地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不务正业、生活腐败、但对男女两性都极具吸引力的性爱双栖动物,他后来因吸毒过度而早死。
  但是许多评论家仍认为《嚎叫》诗集反映了勃莱克的影响。同时,这本诗集也标明了“垮了的一代”的“革命”意向与他们的敌人:敌人是美国社会;“革命”的手段是自我纵容的疯狂。
  《嚎叫》是一首称颂性自由、社会自由与创作自由的诗。它具有一种神秘性,甚至引起诗评家长篇大论的讨论。一般的传说是:二十七岁的金斯堡在旧金山听了一个精神病学家的忠告,放弃一切,兴之所至地去追求他真正所好的欲望。这样一来,他立时被他工作处所革职,搬到他同性恋爱人的公寓同居。此后,他的生活便丝毫不受社会常规的约束,他在心理上所积聚的闷气获得解放,结果便是《嚎叫》的产生。
  真相其实不同。据诗评家调查,一、金斯堡与男友同居后,他的职业仍保留了三、四月之久。二、他不但没有获得解脱后的自由欢乐情绪,而且由于失业,甚是郁郁不乐。三、他的心理创伤并没有治愈,他仍继续去看那个精神病学家。这些信息都来自他的日记。
  金斯堡显然是在故意歪曲事实真相,来适应他这自称打破宇宙意识的落拓派诗人形象。在他的另一所谓“坦白自首”的诗《卡迪修》(Kaddish,犹太教祈祷诗)中,他提到母亲的发疯与死亡,其中的情绪也是过份夸张的。
  五十年代后的诗收在他于一九六三年出版的《现实三明治》(Rea-lity Sandwiches)诗集中。“现实”这二个字正与诗中所强调的“超然存在”相反。他的诗甚至比各种引致幻觉的毒品更有感染力。一九六三年时他已成为比他年轻的嘻皮士的“法师”(Guru)。那年他去了印度,首次对佛教发生了兴趣。他的诗也受了影响。佛教的两个主要原则特别受他的注意:相对性(没有好的也没有坏的)与忘我性(不自私)。这种哲理思想又在他于一九七三年出版的诗集《美国的衰落》(The Fallof America)中表达出来。
  金斯堡没有预测到“垮了的”美学标准会在青年中引起这么广大的共鸣。在起首,他以为“垮了的一代”只有少数人,是个特殊的小集团,不想竟会吸引了这么多的群众。从此不但使他的诗作更具政治性,而且在这个“社会革命”期间,他的思想也更趋政治化。他参加反战游行,向国防部抗议示威。他的行动很可招徕一些群众。他甚至前往古巴与苏联访问。一九六五年他在捷克城竟被当地的劳动节庆祝会选为“五月之王”,他也曾自夸自大地写诗留念:
  ……我是五月之王,
  人类诗才的老手,十万人的挑选;
  我是五月之王,
  不久将降落伦敦飞机场。
  在这一段富有政治色彩的时期,金斯堡的诗格标准大降。他作品的反政府气味越来越浓厚。一九七○年所作一首名叫《田园对白诗》(Eclogue)的长诗这么开始:
  千年之后,
  如仍有历史,
  它将这么记录:
  美国是个讨厌的小国,
  充满了狗鸡巴。
  到七十年代中期,金斯堡开始对激进派政治活动厌倦了,回返他对佛教的研究。他的老师原籍西藏,曾在牛津大学求学,一九七○年在佛蒙特州创立了一个修道院,吸引了许多青年诗人为门徒,其中他最亲信的是金斯堡。
  因此金斯堡在大学生涯及私人生活中所走的道路是很奇特的:同性恋,吸毒,不修边幅,不重视金钱,激进派政治,印度,佛教(其实是对东方玄学的好奇),终而成为八十年代的美国一流诗人,出版了一部价值数十万元的诗集。他已经由一位社会的叛逆变为“正规的中产阶级人物”。他的诗集的出版好象是他的不平常生活的一个段落。这又使我想起他对张洁责问的回答:
  “我的头脑,永是混乱的!”
  一九八五年七月十九日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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