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莫里亚克先生的父亲法·莫里亚克,在二十世纪法国文学中声誉极高,他以文学创作的卓越成就,于一九三二年当选为法国文学家协会的主席,次年又当选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一九五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我在赴巴黎之前,就听说国内有三个出版社将分别出版他的选集或作品的单行本。按照我们的看法,法·莫里亚克要算是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家,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情、资产阶级家庭关系有巴尔扎克式的无情揭露。过去,“四人帮”被粉碎之前,他之所以被有的评论者斥为“反动作家”,仅仅因为他的天主教信仰。“四人帮”被粉碎后,情况有了改变,法·莫里亚克的作品居然能在几处同时出版。 克·莫里亚克先生对于和我会见很感兴趣。我们按时来到塞纳河边一座气势堂皇的老式建筑物前,克·莫里亚克就住在底层。 谈话在他书房里进行的。我的目的很明确,我想先和他谈他的父亲。话题从法·莫里亚克在法国现代文学中的地位开始: “法朗士瓦·莫里亚克是一位取得了杰出成就的文学家,他在法国现代文学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这些都是我们所了解的,但是,如果把他和纪德·普鲁斯特、萨特、加缪、马尔洛这些大作家排列在一起,照您的看法,他有那些不同于其他人的价值,他对法国文学有那些独特的贡献?”我先提问。 “我认为,他是新小说派产生之前我国文学史上最后一朵传统文学的花朵。他不仅是小说家,而且是诗人,只不过他的诗没有获得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样高的成就。他在小说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功。正因为他也是诗人,所以他的小说很有诗意,这是他所具有的一个特点。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早已在人民中家喻户晓,法国袖珍本的小说有十本最受欢迎,他就占了两本,那就是《苔蕾丝·德斯盖鲁》与《蝮蛇结》。他的作品已经被收入《七星丛书》,出版了三卷,都是小说和剧本,第四卷将要出版,包括他的回忆录和杂记。他的回忆录写得很成功,写出了他的内心生活,他的札记也相当出色。”克·莫里亚克的这些话与其说是评价,不如说是客观的介绍,只有他所说的“诗意”问题,才可以说是一种评价,而这评价显然是符合实际的。不过,我想把“诗意”问题留待后面再讨论,而先和他谈我认为比较重要的问题: “法朗士瓦·莫里亚克的确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我个人认为,他真实地描绘了社会生活,并且在描写中坚持了批判性的立场,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他继承了巴尔扎克的传统,这是他之杰出的一个标志。如果我可以这样理解的话,您是否可以把他与巴尔扎克作个比较,他在那些方面比巴尔扎克有所发展,或者他那些方面是巴尔扎克所不具有的。”我实际上是想通过法·莫里亚克这个例子探讨现实主义传统在二十世纪的发展问题。 “我父亲的确继承了巴尔扎克的传统,在他的小说里,有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揭露和辛辣的讽刺,甚至他的人物以及他自己从外省来到巴黎,也有点象《高老头》中拉斯蒂涅征服巴黎那样。这是他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是,我个人认为,他不仅是继承了巴尔扎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多地继承了拉法叶特夫人、龚斯当和夏多布里盎的传统。也许还是您的看法更确切、更清楚,我因为太接近他了,可能反倒看得不确切。如果说他受了巴尔扎克的影响的话,那是就广泛的意义而言的,这情形和罗伯—葛利叶有点相象,罗伯—葛利叶也受了巴尔扎克的影响,虽然他声称‘新小说’要背离巴尔扎克的传统,他实际上把过去传统的、古典的小说的特点全揉在一起了,创造了自己的风格,如果罗伯—葛利叶与传统还有这种关系的话,那末,法朗士瓦·莫里亚克与过去传统文学的关系就更广泛、更密切了,他从不同的作家那里都吸收了有益的东西,包括俄国作家陀思妥也夫斯基、契柯夫和英国作家狄更斯。 “您所说的另一个传统,当然就是心理分析的传统罗”,我说。因为克·莫里亚克所例举的十六世纪作家拉法叶特夫人是法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心理分析小说的作者,十九世纪初期的作家龚斯当则写出了世界文学中心理分析小说的名著《阿道尔夫》,至于夏多布里盎,我觉得把他作为心理描写传统中的大作家颇有点勉强,因为他缺少深入细致的剖析,而只有夸张和言过其实,不过,他的小说《勒内》倒也铺陈地描写了主人公那种忧郁感情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状,当然未尝不可以使人联系到法·莫里亚克小说中对人物感情情状的描写。克·莫里亚克的上述回答大大补充了我所说的他父亲与古典文学传统的关系,并且还着重指出了这位二十世纪的现实主义者所具有的超过巴尔扎克的一个方面,即心理描写。巴尔扎克在作品里当然进行了心理描写,但其心理分析所占的比例毕竟不大,和克·莫里亚克所例举的那几位作家不能相比,也不象法·莫里亚克把人物灵魂深处的活动和情状、包括感觉、回忆、想像、思索、内心独白等,展现得那么细致入微。 “是的,您说得对,就是心理分析的传统”。似乎是为了说明心理分析所具有的普遍重要性,克·莫里亚克先生又对新小说派作了一点评论:“其实,新小说派有一部分也继承了心理分析传统,如罗伯—葛利叶,但这只限于他的《嫉妒》,其他作品则不是。罗伯—葛利叶在世界上很红,但他的影响在法国愈来愈小,而娜塔丽·萨洛特的作品就好得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因为她继承了心理分析的方法”。最后,他对法·莫里亚克的创作加以总结:“总之,心理分析方法的运用,再加上诗意,这就构成了他自己的特色。” 我随着他的评论,把话题转到“诗意”上来:“关于诗意问题,是否可以说法朗士瓦·莫里亚克是受了契柯夫的影响呢?” “是的,他受契柯夫的影响很大,不是契柯夫的短篇小说,而是契柯夫的剧本给了他很大的影响,他从那些剧本里,学到了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掘诗意的能力。” “诗意,是一个广泛的概念,按我个人的理解,从内容和表现形式来说,有各种各样的诗意,如象契柯夫的诗意是忧郁性的,那末,您如何理解法朗士瓦·莫里亚克作品中的诗意呢?” “契柯夫的确是忧郁的,但他的忧郁最后还有一线新的希望,这个新希望预示了二十世纪的俄国革命。在法朗士瓦·莫里亚克的作品里也有一线希望,不过,这希望主要是形而上学的,抽象的,不具体。要说诗意,很难讲他是哪一种,他的诗意体现在他的风格上、文笔上,因而整个创作本身就富有诗意。至于您的问题,我感到不容易回答,有很多事情是难以具体说明的。” 法·莫里亚克的诗意,的确难以说明,我自己当然比克·莫里亚克先生更说不清楚,我只感到它要比契柯夫的忧郁更重,更严峻,更阴沉,似乎有些微但丁《地狱篇》的那种因素。但,文艺批评的任务正是要把难以说明的东西说清楚。风格、诗品之类的问题有时固然是难以言传的,但毕竟是“因内而符外”的一种表现形态,因此,恐怕还得到“内”中去找:“按您的看法,法朗士瓦·莫里亚克在创作中经常要探讨的是什么性质的主题,他主要的思想、他对世界、对人生看法的精髓是什么?” “他探讨的中心主题是‘恶’,这也是他人生观的精髓。他从小受天主教家庭的影响,因此,对‘恶’考虑得很多。他本来就是让森派,后来,在生活的变迁中又看到了很多社会问题、社会罪恶,这就形成了他思想中的对‘恶’的观念。”克·莫里亚克所说的让森派,是荷兰神甫让森创立的一种接近加尔文教的宗教派别,十七世纪传入法国后,发展迅速,信仰者很多,但从十七世纪起,它就经常受到天主教当权派的压抑和打击,所以,一些让森教派的作家、思想家,往往对现实采取批判立场。法·莫里亚克属于这个教派,当然也是如此。在他看来,那个现实世界的确很阴暗,因而,他描写出了它之病入膏盲,而且,把这无可救药的状况看作是整个人类世界的状况。对此,我发表了一点意见: “我读法朗士瓦·莫里亚克作品的时候,经常感到他所描绘的人生图景很阴沉,我想,他对‘恶’可能有某种偏执,对人类有一种悲观主义的看法。” “是的,他对人生、对人性、对社会都有一种‘恶’的观念,他的看法的确比较悲观,不过,他的每部小说中的人物最后几乎都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拯救,这种得救就给他的作品带来一线光明,不过,这种得救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发生在人物的内心里,人物的内心起了变化,灵魂也就得到了拯救,这当然是天主教的一种理解,只要是有恶行的人内心发生了变化,就是被上帝拯救了,我父亲就是这样看的。我并不同意这看法,我认为他所表现的这种拯救,是一种形而上学、抽象的东西。” 克·莫里亚克的话,实际上指出了法·莫里亚克的局限性和消极面,不过,我并不认为法·莫里亚克的世界观全部都是宗教的图式,他是一个社会的、阶级的作家,他不可能完全脱离社会政治现实,事实上,据我所知,从三十年代起,他就是积极反对法西斯主义的斗士。我想和克·莫里亚克谈谈他父亲的社会政治思想,这时,我的眼光偶然落在书架的一张照片上。那是萨特和法·莫里亚克的合影,看来是在某一个场合自然而然地拍摄下来的。我于是结合萨特向他了解法朗士瓦·莫里亚克对社会政治有那些重要的见解和观点。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谈了谈关于萨特同克·莫里亚克之间进行的论战。最后他才回到我上面那个话题上来,不过,他谈的不是他父亲的政治社会思想,而是行动表现:“其实,法朗士瓦·莫里亚克与萨特也还有一些共同的地方,他并不脱离社会政治斗争,而经常是积极关心和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他参加了一个左派色彩很浓的组织《犁沟》,反对战争,表现出他属于基督教左派;后来,在埃塞俄比亚问题上,他反对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侵略;在西班牙战争问题上,他反对佛朗哥;第二次大战爆发前,他反对希特勒;贝当政府一成立、向德国投降,他就成为了领导民族抗战的戴高乐的支持者,从此,他就是一个戴高乐派;在抵抗运动时期,他参加了民族阵线,虽然民族阵线是共产党领导的,而他是一个资产阶级基督教左派,但这并不妨碍他参加他们的斗争。所以说,法朗士瓦·莫里亚克和萨特在政治社会问题上有不少共同的地方,他们共同参加过一些正义的斗争,尽管他们两人的信仰是那么不同,一个相信神,一个相信人,如果不是因为对待戴高乐的态度不同的话,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会更多一些。” 克·莫里亚克对把这两位作家加以比较很感兴趣,他又对他们各自不同的特点作了补充的说明:“萨特和法朗士瓦·莫里亚克在文学创作上明显的不同是,萨特的作品里有哲理,我父亲在哲理方面没有什么,但他的作品里有诗意,而萨特则没有。”说到这里,他就“诗意”问题插进几句题外话:“我和您谈诗意,似乎有点过时了,现在,在法国不大讲什么诗意不诗意,不过,我还是坚持要讲。”当然,我对他这一态度表示了赞同:“诗意是客观存在于文艺创作中的某种素质,不是主观臆造出来的东西,讲诗意怎么会过时呢?” 他又继续对比下去:“在世界观上,他们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萨特不相信有彼岸世界,他只相信现存世界,而人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法朗士瓦·莫里亚克从开始到晚年,却一直相信有一个彼岸世界,他认为现存世界是残酷的,很不美好,但另一个世界是美好的,他相信有天国,他对天主教教义深信不疑,他完全是一个天主教作家。”这个答复使我很惊讶,于是我要求他说得具体一点。 “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本人不赞成我父亲的宗教信仰,我从十六岁开始,就根本不信他所信的那一套,他对我在这方面与他不同而感到痛苦,对此也很不高兴,但这是信仰问题,不能勉强,不过,他倒从来没有想方设法使我去相信上帝。我认为,他所信仰的东西是抽象的、神秘主义的,而不是社会基督教的信仰,也不象贵国的孔夫子那样,他的‘天’、‘神’之类的概念只是他的社会学、伦理学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法朗士瓦·莫里亚克最讨厌那种实际上并不相信上帝、只不过因为上帝对治理社会有用而宣扬上帝的人,他的信仰和社会实践根本无关,完全是神秘主义的。” “那就是说,他的信仰完全是哲学式的,他把自己所信仰的东西,当作了哲学的真理。” “您说得对。他的信仰是否在某一时期有过动摇、产生过怀疑,那都很难说,但总的说来,他的信仰很坚定,他经常过宗教生活,他大半生从不间断上教堂,不仅礼拜天去,平时也常去。” 我们的谈话又回到了法朗士瓦·莫里亚克与传统文学的关系,我问克·莫里亚克先生,他父亲所受的狄更斯的影响是否在他自己的作品里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克·莫里亚克表示对此研究不够,只知道他父亲青年时期很喜欢读狄更斯,后来,还不断重读那位英国小说家的作品。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父亲在心理描写方面受普鲁斯特的影响很大。于是,我也把法·莫里亚克的心理描写与普鲁斯特的作了一点比较。法·莫里亚克作品中没有象普鲁斯特作品中那样象江河一样长的意识流描写,他的人物的心理活动都写得比较简炼,但经常是伴随着现实生活的进展而出现,就象现实生活进程的一种深沉的伴奏,和现实生活本身紧密结合在一起,水乳交融……对此,克·莫里亚克先生谦虚地强调:“普鲁斯特是无法比拟的,他一出现的时候,法朗士瓦·莫里亚克就写信给他,称他为‘年青的导师’,普鲁斯特的出现使他甘拜下风,简直把他压垮了!”听到这话,我不由得为法朗士瓦·莫里亚克那种风度叫好:“这是不容易的!能够以这种态度对待一个成名比自己迟的后来者,虽然普鲁斯特比他年长!” 最后,克·莫里亚克又简要地总结了法·莫里亚克的一生:除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有一段时期他专心致力写小说、较少参加政治活动外,他始终没有脱离进步的事业和正义的斗争,即使大战结束后,他又坚持了民主主义立场,拥护戴高乐的民族独立的政治路线。 “请允许我对此发表一点感想,条条道路通罗马,一个作家如果关心人类的命运、向往美好的事物和光明,那末,不论他经历过多么曲折的道路,他总会汇入时代的进步的潮流”。我以这粗浅的感想结束了我与克·莫里亚克先生关于法·莫里亚克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