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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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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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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书叶小集
作者姜德明
期数1982年06期
  一、《郭沫若归国秘记》
  一九四五年九月,上海言行社出版了一本《郭沫若归国秘记》,作者殷尘。出版者名义而已,作者亦不见经传。当年我见过此书,弃而不顾。十多年后,在北京东安市场的旧书摊前偶然又碰到此书,以为翻翻无妨,便购回了。一读,发现这并非一部无聊的书,亦非道听途说之类可比。作者同郭老实有交好,抗战发生后,他协同郭老筹划从日本返国,事后又一路陪伴郭老首途。作者不仅写作态度认真,还闪露出写散文的才能。他不仅是叙事,还写人,既写周围的环境,也写人物的思想感情,并无猎奇之笔。比如,他不仅写了郭老当时的复杂心情,也写了当时一般留学生和海外寓公、外交官的思想活动,甚至描绘了他们家属的面影。我真不明白,作者何以用了“秘记”那样的一个俗名。
  郭老所写《海涛》一书,亦有结束十年流亡生活和辞别日本的记载。但是,篇页不多,限于当时的条件,也不能尽述。这部《郭沫若归国秘记》,恰可补其未足道者。当然,限于作者的眼光,也不能完全代替郭老的认识。
  郭老在《由日本回来了》一文中,明明写到自己是一个人上船的,实际上殷尘君一直陪侍在侧。又如郭老命船上听差去三等舱寻一位C君上来,这位“听差”实即殷尘,C君则是张和卿。而且就连这篇《由日本回来了》,殷尘在《秘记》一书中也谈到是在轮船将要到达上海的几个小时以前,郭老伏在舱内匆匆写出的。
  《秘记》一书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比如抗战事起,郭老早有归计,并料到日本当局不会有利于他,也想到了国民党方面的纠缠。但他决心已定,即使一死,亦要报效祖国。为此,他亲自写下一封遗书,签了名,盖了章,交与殷尘保存,途中一旦发生意外,可由殷尘在国内发表,以告世人。这份“遗书”原件已不存,但殷尘还是依靠记忆将原意写了出来。后人重读,仍可感到郭老强烈的爱国激情。今录如下:
  “临到国家需要子民效力的时候,不幸我已被帝国主义者所拘留起来了。不过我决不怕死辱及国家,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惟有以铁血来对付他。我们的物质上的牺牲当然是很大,不过我们有的是人,我们可以从新建筑起来的。精神的胜利可说是绝对有把握的,努力吧!祖国的同胞!”
  郭老归来以前所写的几首旧体诗,殷尘都大略地记其写作的情况,可以作为我们理解原诗的参考。但是,书中有的事实是否全都可信,因未详考,尚待研究。
  由此,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即光从书名来判断一部书的内容优劣,实在是靠不住的。殷尘所以把这本书命名为《郭沫若归国秘记》,也反映了他的生意眼,完全是为了满足小市民搜索名人秘闻的心理。
  二、郭沫若的归国与郁达夫的访日
  殷尘在《秘记》中,提到一九三六年年底郁达夫到日本访问郭沫若,并动员其返国的事。这在现代文学史上也是惹人注目的一笔,因为郁达夫先是与鲁迅先生相约同赴日本,后来他只身赴日,说是为福建省购买印刷设备和考察日本文学的。多年来人们都相沿此说。实际上,这只是个烟幕,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联络郭沫若返国事宜。自从郁达夫脱离创造社以后,他们已经十年不见了。那时彼此早已抛却了往日的纠葛,异国重逢,还互相赠诗为念。郭老写道:
  “十年前事今犹昨,携手相期赴首阳。
  此夕重逢如梦寐,那堪国破又家亡。”
  郁达夫的诗是这样写的:
  “却望云仙似蒋山,澄波如梦有明湾。
  逢人怕问前程驿,一水东航是马关。”
  郁达夫在日本数度往访郭沫若,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六日那一次,讲明要“畅谈一天”。到寓后,“达夫要求到外边去散步。因此便连茶没有喝,便同他两人一道走出。”他们漫步真间山上,那里有森森的林木。“在寺前的高墩上,达夫和我同去立了一会,倚着一株古老的深松。”他们“又拣背径插向江户川畔。”他们有意躲开家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呢?郭老只是写道:“冬阳艳暖,江风亦无寒意,与达夫并肩而行,用着中国话谈着些无足轻重的往事。这在我是十年以来所未有的快活。”(《海涛·广陵散》)实际上郁达夫邀他到僻静之处,谈的正是归国的大事。
  据殷尘《秘记》所记,郭老当时向郁达夫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国内当局要取消对他的通缉令;一是要汇一笔归国的旅费来。郁达夫当然同意。但他也难作主,直到第二年的五月,郁达夫才进行得略有眉目,《秘记》中收录了郁达夫于五月十八日写来的两封信,今录其一,以见其实。这当然是不见于郁达夫文集的一封佚简。
“沫若:
  今晨因接南京来电,嘱我致书,谓委员长有所借重,乞速归。
  我以奔走见效,喜不自胜,随即发出航空信一,平信一。一面并电京,请先取消通缉,然后多汇旅费去日,傅得早日动身也。
  目今强邻压迫不已,国命危在旦夕,大团结以御外患,当系目今之天经地义,想兄不致嫌我多事也。此信到日,想南京必已直接对兄有所表示,万望即日整装,先行回国一走,临行之前,并乞电示,我当去沪候你,一同往南京去走一趟,这事的经过,一言难尽,俟面谈。
  前月底,我曾去杭州,即与当局诸公会谈此事,令妹婿胡灼三亦亟亟以此事为嘱,殊不知不待彼言,我在去年年底返国时,已在进行也。此事之与有力者,为敝东陈公洽主席,及宣传部长邵力子先生,何廉处长,钱大钧主任,他们均系为进言者。
  我在前两月的函中,已略告一二,因事未成熟,所以不敢直告,大约此函到后,南京之电汇,总也可到,即请马上动身,先来上海。
  中国情形,与前十年大不相同,我之甘为俗吏者,原因也在此。将来若得再与同事,为国家谋一生计,并设法招仿吾亦来聚首,则三十年前旧梦,或可重温。临函神驰,并祈速复!
  弟达夫上
  五月十八日”
  这封信表达了郁达夫对郭沫若的殷殷之情,同时也证明郁达夫半年以来,一直为郭沫若归国的事而往返奔走。信中说的“敝东”陈公洽,是指当时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当时郁达夫在福建担任一个挂名的差事,所以他在信中自称“甘为俗吏”。对于达夫当“俗吏”,郭沫若是不以为然的,他说:“我看达夫的使命依然是做个文艺作家,与其为俗吏式的事务所纠缠,宁应随时随地去丰富自己的作家的生命。”(《广陵散》)至于希望再与郭沫若合作共事的愿望,后来是部分地实现了。那是在抗战开始之后国共合作时期,郭沫若说:“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政治部在武汉成立,我又参加了工作。我推荐了达夫为设计委员,达夫挚眷来武汉。他这时是很积极的,曾经到过台儿庄和其他前线劳军。”(见《论郁达夫》)
  关于郁达夫的这封信,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一文中也曾提及,不过说是电报,也许就是殷尘在《秘记》中所引的第二封短信。我猜想郁达夫也不会同日写内容相同的两封信吧。郭沫若说:“次年的五月,达夫有电报给我,说当局有意召我回国,但以后也没有下文。”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七日郭老化名杨伯勉,终于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一别十年的祖国,“……到上海的一天,达夫还从福建赶来,在码头上迎接着我。他那时对于当局的意态也不甚明了,而我也没有恢复政治生活的意思,因此我个人留在上海,达夫又回福建去了。”这是郭老的记载。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六日适逢郭沫若五十寿辰,并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文化界拟举行纪念活动。远在南洋的郁达夫亦闻声而动,他写了一篇《写在郭沫若五十诞辰之前》,比殷尘更早地披露了他一九三六年赴日本的真实目的。他说:
  “……在抗战前一年,我到日本去劝他回国,以及我回国后,替他在中央作解除通缉令之运动,更托人向委员长进言,密电去请他回国的种种事实,只有我和他及当时在东京的许俊人大使三人知道。
  “他到上海之后,委员长特派何廉氏去上船去接他,到了上海,和他在法界大西路一间中法文化基金委员会的住宅里见面的,也只有我和沈尹默等两三人而已。”(见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九日香港《华商报》晚刊副刊《灯塔》)
  郁达夫的这篇文章,说明国民党当时也对郭老有所企图。但是,郭老思想上早有准备。关于轮船抵达上海码头,以及南京的何廉去接迎他、同沈尹默的谈话等情节,殷尘在《秘记》一书中不仅亦都谈及,而且比郁达夫的文章更为详尽,更能鲜明地看出郭老的政治态度。
  船未靠岸,郭老便命殷尘“留心在人丛中有没有郁达夫在内,他(指郭)还要我(指殷尘)在一靠岸当儿雇车到孔德图书馆去找沈尹默先生去,”可是一踏上岸,在人丛中蓦地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便自称是南京来的,要接郭沫若到一处地方,并解释一下国内情形和南京的意旨。郭沫若断然拒绝,对那人说:“不,我现在不能去。”那人正是行政院的政务处长何廉。其实在出发之前,郭老便对殷尘说过:“中央政府是否有抗日的意思,到了现在还不见确实声明过,民众运动至今还没有完全解放……所以这次回去,政府能不能容我,果然是一个问题……”(《秘记》121页)
  郁达夫也来码头了,因迟到一步,扑了个空。他是当天上午刚刚从福州赶来的。郭老说船是七月十七日到上海的,殷尘说是八月一日到上海的,因为从日本登船的时间已在七月二十几日了。郁达夫又从码头赶到住处,并邀众人赴来喜饭店,他作东为郭沫若接风。郭沫若说:“达夫很豪饮,大啖特啖,直到深夜,我们和尹默、达夫分手了。”
  说到郭沫若归国后的打算,殷尘在《秘记》里还提供了沈尹默先生的一个设计。沈先生究竟是一位书生学者,他既不赞成郭沫若投向南京中央政府的怀抱,也不赞成郭沫若从事发动青年的群众工作,实即指我党领导的群众运动。他以为前者是不可信任的,而后者又恐怕得罪了政府。这位秋明室主人还发现当局一时未必有抗战的决心,因此劝郭老反不如自己研究古代文化为好,而且“这类工作等待我们去做的还很多哩。”沈先生当属好意,可是这违背了郭老归国的意志,自然他是无法接受的。民族危亡之际,古代文化研究更复何言?郭老所走的是什么道路,早已被历史证明了。
  三、关于殷尘其人
  《郭沫若归国秘记》的作者殷尘是什么人呢?
  从《秘记》的叙述中,可以看到作者是一位研究甲骨文的学者。例如:“到三省书店,在那里作了约略的观览,知道第四期的《书苑》出版了。鼎堂(即郭沫若)的那篇为我和章太炎谈论的信札而作的序,和我写的《瓦当文》都已刊出,……”他还为《书苑》写有《瓦当题跋》,并拟作关于《天发神谶碑》的考据,等等。
  殷尘是在一九三六年七月才第一次同郭沫若晤面的,据他说,他是从郭老学习甲骨文的。显然这是一位青年学者。稍后,郭老还同殷尘一起拜访过日本甲骨文专家河井荃庐,在那里看到不少石鼓文拓本照片和藏龟。殷尘目河井为父执,他来日本,殷尘的父亲便“以子相托”。从《秘记》一书来看,事先事后,从谋划归计到办理一切手续,同大使馆联系等事务,他都参加了。然而,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在我心里始终存在一个疑团,对《秘记》这本书,也抱着一种神秘的感觉。
  一九七○年十一月,香港上海书局出版了一本《晚晴杂记》,这是叶灵凤先生的一本随笔小品。其中有一篇《金祖同与中国书店》,终于解开此谜。原来殷尘就是金祖同的笔名。他伴随郭老归国时,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叶灵凤说,殷尘从郭老学甲骨文,可以说是郭老的私淑弟子。殷尘的父亲当时在上海开设专门经营线装古籍的中国书店,地址在南京路新世界游艺场对面的弄堂里。郑振铎、阿英都是这家书店的老主顾。
  郭老归国后,同夏衍同志等一起创办了《救亡日报》,叶灵凤先生当时也参加了编辑工作,他说:“后来淞沪战场发生变化,租界上流传着日本人将不利于救亡日报的消息。我们为了慎重计,临时放弃设在大陆商场楼上的办事处,将编辑部暂时设在中国书店,借用他们的灶披间发稿,就由后门出入。每天晚上,在隐蔽的灯光下,大家就在那里工作,直到将大样送往承印的印刷所付印了,这才雇一辆出租汽车,一路送大家回家。
  年轻的金祖同,在当时日本人横行的租界环境下,敢于借出他的书店余地供救亡日报使用,实在是很勇敢的行为。”
  叶灵凤又说,“殷尘”这笔名,显然与甲骨文有关,“因为那些龟甲牛骨上所刻的文字,全是殷人的卜辞。殷尘者,殷人的尘屑之谓,所以这笔名一望就知道是对金石考古有兴趣的人所拟。”
  殷尘即金祖同,并非叶先生的发现,他是从郑逸梅先生那里得知的。叶灵凤很想一读《郭沫若归国秘记》这本书,可惜他未及见到便故去了。几年之后,我才又向郑先生请教,回信说他曾在海外报刊上发表过一篇短文,大意如后:
  金祖同,字晓岗,浙江秀水人。金祖同的父亲金诵清同陈乃乾等合股开设了中国书店,地点在西藏路九江路口的大庆里内。当时经营旧书买卖多重善本,该店则有意提高清代的精校精刊书,是独具眼光的。金祖同自幼生活在这么一个古籍环境中,涉猎极广,十余岁时便与章太炎先生论甲骨,为太炎先生所折服。郑逸梅先生说这位少年“美风仪,擅辞令,早年即头角峥嵘,渊博如老儒。”他研究殷墟,除师事郭沫若外,又从鲍扶九、卫齐贤诸位学,当时卫所主持的《说文月刊》,实为金祖同所编辑。至于金祖同的著作,有《流沙遗珍》、《金山访古记》、《龟卜》等,都是严肃的学术著作。只有一部《郭沫若归国秘记》是散文作品,本来这也是一部比较严肃的书,书名却透露了他的趣味还不甚高。这同他当时的生活和思想也是分不开的。据郑先生说,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马霍路口开了一家牛乳、冷饮店,生意颇不恶。金钱到手辄尽,过着十分浪漫的生活。后因恋爱纠纷,所致未遂,悄然渡江至浦东,投黄浦江而终。那时候,他才不过三十几岁。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的学术研究家,竟是这么轻易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实在是令人难以预料的。
  不久前偶然见到夏衍同志,问起金祖同来,他说当年认识的,而且也谈到《救亡日报》在困难的时候,曾经得到过他的帮助,得以在中国书店的灶披间发稿编报。当时阿英同志与他更熟悉。印象中金祖同擅于交际,与各方面的人都有来往,其中包括政界人士。但是,就其政治倾向来说还是比较进步的。
  一九八二年二月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