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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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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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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理性的沉沦
作者包遵信
期数1982年02期
  宋明理学现在成了哲学史研究的“热门”。不过要说对宋明理学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进行研究,只是始自今日,那却近乎说诳。侯外庐同志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属于理学的部分就将近三大本,从濂(周敦颐)、洛(程颢、程颐)、关(张载)、闽(朱熹)到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戴东原的思想,它都作了系统的清算。正如任继愈同志不久前一次谈话中说的,这是解放以后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的重大成果。虽则其中不少问题学术界还有争论,有的论断也未必十分精当,但从总体上说,直到现在它还是遥遥领先的一部煌煌巨著。
  侯外老对理学有许多鞭辟入里的分析,特别是对它作为后期中国封建社会专制统治的官方思想,剖剥揭露尤其深刻。其中某些警言式的论断,即使今天看来也还值得认真的玩味。说理学家们讲的“理”,只是一种“无人身的理性”,就是突出的一例。
  “理”是宋明理学的基本或主要范畴,所以理学家张口总要讲“理”。对于“理”是什么,学者见仁见智,纷说齐陈,门外人看了往往会为之目眩。侯外老认为,“理”是一种纯粹抽象的观念,它是产生宇宙万物(包括人的自身和精神)的神秘根源,是大千世界无穷变化的最初原因。“理”的这种思辨性质表明,它只能是一种“无人身的理性”。他并且以朱熹哲学为例,具体揭示了理学的思辨结构及其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社会作用。
  “无人身的理性”是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批判蒲鲁东时说的。“不是原理属于世纪,而是世纪属于原理”,蒲鲁东根据这样的唯心史观,把历史发展的动力说成是一系列范畴的排列演化。马克思指出,这样的范畴只能从“纯粹理性的运动中去寻找”它的来历。这种“纯粹理性”就是“无人身的理性”,它是脱离了任何个体,抽去了一切偶性的逻辑范畴。从思想渊源说,它不过是黑格尔思辨哲学的一种拙劣翻版。侯外老用它来说明朱熹哲学中的“理”,我觉得不仅有助于我们对“理”的本质有一清晰的了解,并且在史学方法论上也给了我们很多启迪。
  在中国哲学史上,理学较之汉代经学、魏晋玄学和隋唐佛学,它的理论思维水平都是相当高的。但南宋以后,它又是封建专制国家的官方哲学,成了“封建时代的权威原理的代数学”。据说前不久的一次讨论会上,围绕理学评价问题争论很激烈。一说它是中国哲学的最高发展,应予充分肯定;一说它是封建礼教的理论基础,必须彻底否定。讲事实,这两种看法都大致不错,但在评价上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么肯定,要么否定。能不能为这个肯定否定找一沟通的结合点呢?“执柯伐柯,其则不远”,如果要找的话,还是从对理学的分析中去找。侯外老提出“理”是“无人身的理性”,我以为是抓住了理学本身致命的病灶,对摆脱上面那个两难困境可能会提供一点有益的启示。
  冯友兰先生过去曾把理学简称之为“讲理之学”。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说,“讲理”是一种美德,是否“讲理”可以当作衡量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一杆标尺。至于提到哲学高度,如果有人根据理学讲“理”,断定它就是我们民族理性精神的觉醒,那就上大当了。因为是哲学都要讲理,重要的还有个怎么讲法的问题。理学家把他们讲的“理”,变成脱离了任何感性个体,而又能够主宰感性的普遍精神。理学讨论的这个“理”“气”关系问题,朱熹曾有个形象的说法:“理”要跨在马上或搭在气上,但马和气只是“生物之具”,它们可以死,可以灭,“理”却是永存的;“理”之所以要跨上马,搭上气,不过为了显现自己,它是“生物之本”;没有“理”,马也不能成其为马,气也不能成其为气;“理”既可以跨上这匹马,也可以搭上那种气;没有“理”,不是马或气没有被跨或被搭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从“理”和“气”这种思辨关系可以看出,它不过是物质世界本质和现象、一般和个别的一种完全颠倒了的概括,因而“理”作为一种哲学范畴,也可以被认为是理性精神的一种升华。如果仅仅到此止步,那还只是一种理论谬误,而且还是闪烁着人类智慧之光的谬误。但理学家象是注定要把这谬误的道路坚持走完,直到把这些已经点燃的智慧之灯统统熄灭才肯罢休。当他们把“理”同人联系起来,又把它变成脱离了人,并且成为可以支配人的精神性实体。这种精神性实体,用句现在时髦的哲学语言来说,就是理性的异化或异化了的理性,它也就是侯外老说的“无人身的理性”。这种异化的集中体现,就在理学的一条纲领性的说法中:“去人欲,复天理”。理学有这个家那个派,他们彼此的争讧也不少,唯独对这个“天理”“人欲”的关系,可以说哪一家哪一派都是信守不渝的。
  所谓“天理”实际上只不过是封建纲常伦理的外化。理学家们的狡黠性就在于,他们把封建纲常伦理横加给人们的精神枷锁,幻化成为人所固有的先天本性,这样封建纲常伦理就不仅是人们应该而且也是可以完全实行的。当然,到处都是“天理”的灵光,人人皆成“天理”的化身,这只能是贾宝玉梦游的幻境。现实生活中与“天理”相背的现象比比皆是,而这在理学家们看来,统统都是“人欲”横流的祸害。所谓“人欲”是指人的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理学家们认为它是与“天理”水火不容的。“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不是人欲即是天理”,“无人欲即皆天理”,因而只有把“人欲”消灭尽净,“天理”的神袍才有可能加身,这时也就成贤成圣了。理学的这套说教,正象马克思说的,“伦理理念的现实在这里成了私有财产的宗教。”虽然理学不是宗教,但浸透其中的禁欲主义则是一样的。
  有人说,理学继承和发扬了中国哲学“人为万物之灵”的传统,它有助于克服自然和社会的异化,有助于人性的复归。这恐怕只是主观上一种良好的幻觉。确实,理学家没有不讲人性的,人性问题是理学议论的中心,所以理学又被称之为“性理之学”。但理学把人性说成只是理的衍化,“性”和“理”完全是同一个东西,用朱熹的话说就是:“性只是理。以其在人所禀,故谓之性。”“‘理’与‘性’的分别即在于:‘性’是人化了的‘理’,而‘理’则是‘无人身的理性’”。理学对人的基本权利和需要,都斥之为恶劣的“情欲”“物欲”,认为是与“人性”不合的。否定了人的基本权利和需要,也就否定了人本身的价值、地位和作用,这样的“人性”也就完全脱离了人自身的存在,成了一种外在于人的主宰力量了。人身有限而此“性”常存,理学正是运用这样荒唐的逻辑,把社会的一切矛盾,包括人的贵贱贫富,事的美丑曲直,统统消融为人的主观伦理善恶的矛盾,要人们用修身养性的办法,达到以情适“性”,以生殉“理”。所以,理学对人性尽管有成箱成柜的议论,始终没有触及到人的本质,相反,它是蔑弃人,成了人的一种异己力量。戴东原说的“以理杀人”,多少还接触到问题实质的。马克思说:“无神论作为上帝的扬弃,是理论的人道主义的生成,共产主义作为私有财产的扬弃,是要求收复人类生活作为人类财产,这是实践的人道主义的生成。”理学的人性论连“理论的人道主义”都没有达到,它只不过将儒家伦理学说给以哲学化。如果说封建纲常伦理是当时社会异化的集中表现,那么理学的人性论就给这种异化现象蒙上一块理论的花布,让人们更难看清它的本质。所以,理学人性论的社会作用无疑是保守的,用现代控制论的一句术语说,它只是一种负反馈的力量。期望用它来克服异化,促使人性复归,那效果将会如同饮鸩止渴、负薪救火一样适得其反的。
  卢梭曾经说过,在人类的各种知识中最有用而又最不完备的,就是关于“人”的知识。所以他特别赞赏古希腊戴尔菲城神庙里那块碑铭上的一句箴言:你要认识你自己。人类认识自己当然是一漫长的历史过程,历史上的思想家不可能对人的本质有完备的科学认识,就连卢梭也不例外,更不用说比他早好几百年的那些中国先哲们。我们肯定理学的人性论没有触及到人的本质,不是出于义愤,也不是要显示自己比理学高明,而是为了探寻一个值得深思的历史奥秘:已经升起的理性,怎么又沉沦了?既然我们承认理学比以前各种哲学理论形态都有了发展,理学强调事事物物都有它构成的所以然之“理”,把“理”提到了必然性的高度。必然就是存在中的普遍性,人对必然的认识过程就是逐步迈向自由王国的历程。强调人要对必然有所了解,这无疑是理论思维的一大进步。不过,理学把这种必然性夸大了,膨胀了。现在人们都说它是唯心主义的,这当然是真确切当的。但理性沉沦的原因在这里吗?那又怎么解释历史上那些高举理性大旗的思想家,他们其中不少人同样也是站在唯心主义的泥淖里?显然上述第一个结论正确,并不能正确解释第二个问题。当理学家们兴致勃勃地对“理”进行本体性论证时,理性还不时闪烁着迷人的火花;但当他们抱着“理”闯进伦理领域的时候,开始还没有忘记人,大发了一通“情”呀“性”呀,“理”呀“欲”呀的议论;“理”在人间这么周游一遭,就已醉醺醺的了,最后它被理学家虔诚地供奉给了封建纲常伦理,“人性”则被净化为没有血肉的精神性实体,活人都被“理”吞噬了,理性也就这样沉沦了。我这儿不是讲理学的逻辑结构,只是要说明理性究竟在理学结构的那一环节失落的。如果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说法大致不错,那是否可以说理性沉沦的奥秘,就在于它离开了感性的实践着的人,成了“无人身的理性”?我以为是可以的。因为理性不能象黑格尔说的,仅是一切现存东西的思辨说明,它是人在改造世界的实践中所表现出的主体性的能动精神。所以,费尔巴哈说“理性的主体只是人”,要比黑格尔机智得多。离开了人,离开了人的社会实践,理性就会出丑,就会变质。理学后来虽然有封建国家的提倡,成为读书人钻研的对象,学林皈依的准绳,但这种幸运非但没有给它注进任何生机,反而促使它更快地僵化。理学在封建社会后期,象是龌龊的烂泥,钻进了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许多思想生机被它堵塞了,无数聪明才智被它窒息了。理学就这样成了人们最大的精神桎梏,变成了蒙昧主义。难道这不都是历史事实吗?
  但是,如果我们仅只说到这里,那就有点象旧戏《打龙袍》,打的人虽然气喘吁吁,真正的罪魁却毫毛无损;深受其害的人,得到的只是一时精神慰藉,一旦时过境迁,甚而就在当下,恶魔仍然会来缠身的。所以,一种思想的社会作用,不能单从思想本身去找。海涅说得好,思想要变成行动,罗伯斯比尔只不过是卢梭的手而已。理学变成蒙昧主义、禁欲主义,理性沉沦的主要根源,是封建的专制制度,是那些高踞深宫庙堂的圣君贤相。正是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强令人们信奉理学,把理学的荒谬推到了极端。当然,如果把这样的关系说成是利用和被利用,可能又简单了一点,因为这并没有揭出它们之间的结合点,思想的社会作用虽然不能从思想本身去找,但思想和行动结合的契机还是隐藏在思想本身之中的。封建纲常伦理只不过是封建专制统治的活动阀,当封建社会进入它的后期,正感到自己的阀门已经磨损得难以转动的时候,理学的出现就不啻是给它注进了新的润滑剂。一旦这个阀门转动起来,理性也就完全沉沦了。所以,理学的中心内容是它的伦理学,而使它致命的也是伦理学。但不少人指责理学这一点往往甚过于指责封建纲常伦理本身,则又是不怎么公允的。理学的主要过失不在于它把封建伦理作为自己的中心,而是对封建伦理作了荒谬而又精致的说明。这用现在流行的套话,就是所谓时代和阶级的局限罢。
  现在再回到前面那个肯定否定的问题,说几句题外但也许不是多余的话。理学评价之所以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困境,从方法上讲主要是我们习惯于要么肯定、要么否定的定性论断。这样做虽然是必要甚至是重要的,但那也只是解决问题的起点。如果把它绝对化,即使正确的结论也会走到它的反面。黑格尔说过:“人的见解愈是把真理与错误的对立视为固定的,就愈习惯于以为对某一现有的哲学体系的态度不是赞成就必是反对”,而“哲学研究里教条主义的思想方法不是别的,只是这种见解:以为真理存在于表示某种确定结果或直接予以认识的命题里。”哲学史、思想史的研究,应该给人们智慧,而不能满足于为人们设置某些规范。简单地肯定或否定的办法尽管出发点是唯物主义,也未必能使唯物主义有多少增辉。因此,要对历史作唯物主义的解释,就要象普列汉诺夫说的,必须以辩证的思维方法为前提。侯外老《中国思想通史》在这一点上还有不少内容值得我们挖掘,“无人身的理性”只是一例而已。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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