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历史的尺度

　　一九九二年是哥伦布发现美洲五百周年纪念。对这个人类历史上具有重大影响的事件，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进行了不同形式的纪念活动。在欧洲，人们更多地是以不同的方式庆祝“新大陆”的发现；而在美洲，印第安人的后裔则举行了一系列的抗议集会。与此同时，中国的历史学家们也不甘沉默，组织了一系列纪念哥伦布航行美洲的学术讨论和学术报告，对哥伦布的“伟大创举”予以充分的肯定。
　　欧洲人的庆祝和美洲印第安人的抗议似乎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欧洲人竞相涌入，一举征服了新大陆，使它成为欧洲最大的海外殖民地。此后，欧洲文明不仅在这片新大陆扎下根来，而且日益兴盛，终于发展成为像美国这样的超级强国。对欧洲人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他们文明的伟大胜利，自然可以为之骄傲。有的欧洲人甚至说，美国是欧洲文明的一个卫星国，其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而作为被征服者的美洲印第安人，他们同样承受了哥伦布的发现所带来的后果，历经了遭杀戮、被蚕食、受歧视的苦难历程，丧失了自己的家园，延续千年的文化传统遭到破坏。对他们来说，哥伦布的“发现”象征着征服和灾难、意味着杀戮和蹂躏的开始。因此，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对此进行抗议。
　　相比起来，代表着中国人声音的历史学家们的欢呼雀跃则很有些令人费解。当然，为胜利者欢呼也是很自然的事，但笔者还是不禁带着一种小农的心态，提出这样的问题：那毕竟是别人的胜利，我们欢呼什么？还有，我们为什么只站在胜利者一边，而不对被征服者和受害者生些同情之心呢？其实，我们的历史学家们并不是没有同情之心，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些略显幼稚的问题，只不过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他们为胜利者的欢呼，完全是建立在一种理性的思考之上。因为他们相信，欧洲人对美洲的征服是一个历史的巨大进步。根据美洲史专家的看法，在欧洲人进入美洲之前，印第安人的文明尚处在奴隶社会的初期阶段，言下之意是说，他们的文明只不过比原始社会略略进步一点而已。欧洲人征服美洲之后，将印第安人直接带入了封建社会的后期，从而使他们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带着这种坚定的历史进步观念，历史学家们相信，新大陆的发现与征服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因而哥伦布航行美洲一事是值得庆贺的。
　　然而，仔细思量之下，这种貌似进步理性的认识却带有明显的倾向性。其实，美洲印第安人的文明并不是像历史学家们所想像的那样，处在如此原始落后的状态。正相反，它经历了几千年的演进历程，发展起成熟而复杂、具有高度文化传统的社会体系。在中美洲，印第安人的祖先们创造了一系列的文明。早在公元前一千二百至公元前四百年，他们就在墨西哥的低地平原上创造了奥尔美克文明(Olmecs)，这个文明以其巨大的石雕和宗教仪式中心为标志，人们培育了玉米，作为主要的农作物，可能还创造了美洲最早的文字。奥尔美克文明衰落之后，在中国的魏晋时期或罗马帝国的后期，这里又兴起了一个以特奥提华坎(Teotihuacan)为中心的文明。这是一个巨大的城市和宗教崇拜中心，城市的布局经过精心的规划，其核心部分是一系列用以举行宗教仪式的阶梯形金字塔建筑，其中最大的太阳金字塔几乎同埃及的大金字塔一样巨大。整座城市的人口将近二十万，从这一时期的世界范围来看，它也是一座大都市。约同一时期，在墨西哥南部的尤卡坦半岛，印第安人的祖先创造了美洲最为灿烂的文明——玛雅文明。这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古代文明，它有着复杂的社会等级结构、发达的城市网络和完备的政治管理体制。玛雅人从事精细的农业耕作，使用一种象形文字，同时掌握了大量的天文知识，并以此为基础制定了十分完善的历法。他们的文化影响到整个墨西哥和危地马拉地区，直到今天，玛雅人的城市遗址和巨大的金字塔仍然耸立在墨西哥南部和危地马拉的热带丛林之中。公元九百年左右，玛雅文明走向衰落，但文明的传统并没有中断，这里又相继兴起了托尔特克文明(Toltecs)和阿兹特克文明(Aztecs)。到西班牙征服者到来之前，阿兹特克人建立起来的帝国已经统治了今天墨西哥的绝大部分地方，它的都城特诺契提特兰(Tenochtitlan，即墨西哥城的前身)的人口可能达到二十五万。而在同一时期，欧洲最大的城市巴黎只有十万人左右。近三千年文明延续的事实和大规模的城市系统，难道仅仅能说明印第安人的文明处在奴隶社会的初期阶段吗？我们的历史学家们说，他们判断的标准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阶段理论，但这实则不过是斯大林主义教条化了的模式。退一步说，即使是这个理论适用，又有什么资料能够证明，在玛雅文明中存在着大量的奴隶呢？至多不过是想当然罢了。而即使存在大量奴隶，为什么不说它是奴隶社会的发达阶段或后期阶段，却偏偏要说它是初期阶段呢？
　　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西班牙征服者是如何描述印第安人的文明的吧。虽然他们是以征服者的姿态进行描述的，但比起我们的历史学家，也许不仅生动得多，而且要客观得多。在征服者的统帅埃尔南多·科尔特斯手下，有一个名为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的士兵，记载了科尔特斯征服墨西哥的历史。在描述一五一九年向阿兹特克人的都城特诺契提特兰进军时所见到的情形时，他这样写道：
　　我们……见到水上有许多城镇，旱地上也有许多大城镇，而且那条通墨西哥城的堤道又直又平，我们非常惊奇，都说这些分布在水上的石砌的巨大宝塔、神庙和房屋，简直像《阿马迪斯骑士传》里描写的那些施过魔法的东西。我们有些士兵说，他们见到的景象仿佛是梦境，我把这些记载下来不足为奇，因为我们看到的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做梦也没有梦过的东西；……(《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上册，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七年版，192-193页)
在参观了城内的市场之后，他又说道：
　　我们兵士中有些人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到过君士坦丁堡，走遍意大利和罗马；他们说，面积如此宽广、布局如此合理、人众如此之多、管理得如此井然有序的市场，他们尚未见到过。(前引书，213页)
　　同历史学家们的推断相比，亲历其境的迪亚斯的描述显然要真实得多，而他笔下的印第安社会完全不是处在奴隶社会初期阶段的文明景象。如果说印第安人的文明和十六世纪的欧洲文明不是同样发达的话，那么至少也不是近乎野蛮和文明的差别。退一步说，即使印第安文明明显落后于欧洲文明，那么对它进行武力的血腥的征服就是理所当然了吗？我们且来看一下欧洲殖民者进行武力征服的事实。
　　一五一七年，西班牙驻古巴总督迪戈·德·委拉斯开支听说一些欧洲殖民者在尤卡坦半岛上发现了黄金，极为兴奋，开始向中美洲派出多支远征军，从而拉开了大规模武力征服的序幕。其中最主要的一支远征军由科尔特斯率领，他们人数很少，只有不到五百名士兵，但却拥有印第安人未曾见过的骑兵和用从中国学来的火药制造的火器。科尔特斯的军队一路屠杀，向阿兹特克人的都城挺进。一五一九年十一月八日，科尔特斯率军到达特诺契提特兰(墨西哥城)，阿兹特克国王蒙特苏马亲自出城迎接。科尔特斯进城后，旋即囚禁了蒙特苏马。之后，在阿兹特克人最盛大的宗教节日，临时充任指挥的皮得多·德·阿尔瓦那多下令对正在载歌载舞、毫无防备的阿兹特克人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屠杀。也就是这个阿尔瓦多在一五二四——一五二七年率军征服了南部玛雅文明。稍后不久，另一个西班牙殖民者皮萨罗率领一百六十八名士兵进入印第安人在南美安第斯山脉中建立的帝国——印加帝国，他们受到了印加王的礼遇，被迎进都城。但这些殖民者通过背信弃义的手段，于夜间攻占了印加都城，摧毁了拥有六百万人口的印加帝国。但西班牙人的征服活动并没有就此结束，直到一六九七年，西班牙人占领并摧毁了最后一个玛雅王国伊扎，历时近两个世纪的殖民征服才最终结束。而这近两个世纪的征服过程同时也是印第安人遭受惨绝人寰的杀戮的过程。一四九八年即随哥伦布航行美洲、其后又在美洲长期从事传教活动的西班牙神父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目睹了征服的主要过程，并将它记载下来。也许他对其同胞那些令人发指的行为的谴责最能反映殖民者给印第安人所带来的苦难。在谈到西班牙人对墨西哥的征服时，他写道：
　　从一五一八年到现在的一五四二年，基督徒在西印度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和诸多不义之举以及他们所使用的暴虐专制手段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在大陆诸多富饶的王国里所干的无数凶残暴戾的勾当、屠杀破坏活动和灭绝种族的罪行以及烧杀抢掠等惨无人道的劣迹都远远超过了我们过去所历数的全部罪行的总和。(《西印度毁灭述略》，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七年版，37页)
卡萨斯说，西班牙人每到一处，必先进行大规模屠杀，以恐吓当地的印第安人。屠杀的惨烈令人触目惊心：或将印第安人驱逐到一起，不分男女老幼用剑挑死；或将他们绑在柱子上，在下边用火慢慢烤死；甚至将产妇的乳汁挤干，使其婴儿活活饿死。卡萨斯记载了西班牙人在一个村子里屠杀的情景：
　　他们闯进村庄，见到老少、孕妇和产妇便挑破他们的肚皮，然后剁成碎块，犹如宰割畜栏中的羔羊。歹徒们还打赌，看谁能一刀把人从中间劈开，谁能一下子砍掉人头或开膛破肚。他们还从母亲怀中把吃奶的婴儿夺走，提起孩子的双脚往石头上摔。……暴徒们还做了一些长架，把印第安人每十三个一排，吊在一个架上，双脚稍离地面，在脚下放上柴火，点上火，以上帝和其十二使徒的名义把他们活活烤死。另一些西班牙人则把印第安人全身捆上干草，然后点火把他们活活烧死。对那些企图逃跑的人，暴徒们便砍掉他们的双手，然后把手挂在肩上……(上引书，21页)
　　卡萨斯的描述足见欧洲殖民者之残酷与野蛮，也使人不禁联想到“二战”期间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以及日本法西斯对中国的入侵和对中国手无寸铁的平民的屠杀，它们是同样的凶残，同样都应当受到谴责。而如果从对文明的毁灭的后果来看，欧洲人对美洲的殖民征服甚至更甚于纳粹德国和日本法西斯的罪行。令人疑惑的是，我们的历史学家们对此持有明显不同的态度。他们一方面谴责德国纳粹的暴行和日本法西斯的侵略，一方面却坚持认为欧洲殖民者对美洲的野蛮征服是一种“历史的进步”。显而易见，他们是在用两根不同的尺子来度量历史。究其根源，这种不同的态度在于一种下意识的、却又是根深蒂固的欧洲中心主义思想。这种思想使他们忽视了美洲文明的悠久历史与文化传统(教科书中对美洲历史的介绍往往只限于寥寥数页，而且不全面)，一面又使他们为欧洲人的征服进行辩护。他们提出的辩护理由之一说，欧洲殖民者对美洲的征服不同于德国纳粹和日本法西斯的暴行，因为印第安人历来有人祭的野蛮习俗，即将人活活杀死献奉给神，包括他们抓获的欧洲殖民者。言下之意是说，他们是个野蛮的种族。但请不要忘记，在同一时期，在高度文明的欧洲，人们不同样是为了敬神的缘故，而将不信上帝的人活活烧死吗？这两者究竟哪一个更野蛮，哪一个更文明呢？
　　由于西班牙殖民者的残酷屠杀，加之他们所带来的疾病的肆虐，印第安人的人口急剧下降。原本人口稠密、显现出生机的地区，顷刻间变得人迹罕见，一些地方甚至成了无人区。据卡萨斯的估计，有一千五百万无辜的印第安人惨遭屠杀。仅仅洪都拉斯这个狭小的地方，就有二百万人遭到屠杀。无论这些数字是否可靠，印第安人的人口从征服前的数千万骤减到征服后的百万之上，则是不争的事实。伴随着人口的锐减，印第安人的文化传统也基本中断了。一个辉煌的文明就这样被无情地毁灭了。它本能够给人类留下一份丰富的文化遗产，如今却不得不依靠它留给我们的一些农作物如番茄、玉米和甘薯及热带丛林中的一些遗迹而使我们不致全然忘却它。因昭示了西方文明的没落而被一些欧洲人斥之为“臭名昭著”的斯宾格勒在谈到欧洲人对印第安文明的破坏时这样写道：
　　这巨祸的发生，是惟一一个文化终结于暴死的例子。这文化不是死于饥馑、镇压或阻窒，而是在它展开至完全的辉煌的时候，突然遭到谋杀。它的被摧毁，就好像一朵向日葵，被路人恣意地砍去了头部。(《西方的没落》，黑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341页，译文据英文版有所修改)
　　对欧洲殖民者征服美洲的态度，也许不能完全根据欧洲学者的说法，还应该考虑到作为被害者的印第安人的遭遇和他们的感受。所幸的是，墨西哥的学者莱昂·波提拉将阿兹特克人对征服的记忆与口传历史编辑成书，使我们得已了解印第安人自己的说法。
　　(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西印度毁灭述略》，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七年版，10元。Miguel Leon－Portillaed.，The Broken Spears：The Aztec Account of the Conquest of Mexico，Boston，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