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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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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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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绝唱的回响
作者苏福忠
期数1999年09期
  英国是一个喜欢民意调查的国度。一九九四年《星期日泰晤士报》就“哪些艺术是世界文化宝库皇冠上的明珠”与“哪些文艺作品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艺术杰作”做了一次大范围的问卷调查,“最伟大的小说”一栏里,十部长篇小说的名次是这样的:一、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二、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三、乔治·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奇》;四、查尔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五、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六、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七、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八、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九、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约翰·图尔的《笨伯联盟》(并列)。
  这是反映英国读者胃口的一份读书清单,英国作家的作品占了四部,有些敝帚自珍之嫌,却也不乏公道。例如十九世纪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奇》,其厚实、繁复、现代手法和博大精深,逐渐被广大读者所认识,反映出本世纪末读者阅读的深入和水平的提高。美国人九十年代将它改编成电视剧,在美国引起轰动,证明了一部好作品的巨大潜质是没有国界的。其次,这份清单在国度选择上也还算公道。俄国这个长篇小说大国,清单中无论作家还是作品,都是世界级的。法国应该感到满意:虽然只有一部榜上有名,但篇幅超长,且属意识流小说。文学大国之一的德国或许有些意见:一部没有。这里恐怕有读者感情问题。每逢“二战”纪念日,英国媒体,尤其电视台,都会大量登载和播放有关“二战”的文章、访谈、纪录片、电影、电视剧和专题片,揭露德国纳粹在“二战”中所犯下的深重罪孽。最有意见的怕是美国了。作为诺贝尔奖文学大国,仅仅被英国读者看中了一部,还排在了老末。英国读者的选择也真令美国读者感到尴尬,因为即使是美国人,知道约翰·肯尼迪·图尔此公的也未必很多,更别说找到他的《笨伯联盟》一书耐心读一读了。
  此前我也只是听人提到过这部作品,但因为作者和作品听起来十分耳生,没有追踪,心想只要是名家名作,迟早会打交道的。这下图尔和陀思妥耶夫并列,《笨伯联盟》与《罪与罚》并提,有关资料无论如何应该收集一些的。然而,很不幸,关于约翰·图尔的资料还真的少得可怜,查了不少文学词典,只在一九八四年版的《牛津美国文学手册》里查到如下条目:
  图尔,约翰·肯尼迪(Toole,John Kennedy 1937-1969),出生在新奥尔良,先后在图兰和哥伦比亚大学(硕士)接受教育,而后去部队服役,继而进大学教书。但是,由于他苦于找不到出版商出版他的长篇小说《笨伯联盟》,郁闷寡欢,自杀绝世。他母亲再三坚持让沃克·珀西读这部小说,珀西读后将它力荐一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很快被承认为一部讽刺当代美国的喜剧杰作,背景是新奥尔良的混乱的法语居住区。此书获得普利策奖。
  心中不禁一颤:一个人能把自己的作品看得与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其中肯定有些不同凡响的东西。但是我得首先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笨伯联盟》毕竟获得了一九八○年度的普利策文学奖。其次也得说明,图尔活得太短了,三十二岁就轻生,确实很容易让人遗忘。英国著名作家毛姆年轻气盛时,曾在他最喜欢的长篇小说《寻欢作乐》里讥讽当时的一位文坛泰斗,说他后半辈子几乎没有写作,却越来越为人炒作,名气炙人,“完完全全是因为他活了一个大岁数!”尽管这是毛姆的愤世嫉俗之语,却不幸在毛姆本人身上得以应验。毛姆“二战”以后再无力写作,甚至停止写作,名誉却铺天盖地而来,确与他活了九十多岁有关系。
  托人在国内多方寻找英文版《笨伯联盟》而不得,又托朋友先在英国后在美国购买,终在去年五月得到一本。怪怪的书名取自英国著名讽刺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的一句名言:“当一个真正的天才出现在这个世界时,你辨认他的依据就是笨伯们全都结成联盟对付他。”跳过沃克·珀西教授的简短前言(只为不受他人观点的影响),以每天三四页的速度读了下去。行文用词讲究但偏僻,土语俚语很多。如同真正的好书,书中故事与情节不会让人一口气读下去,却让人心心念念惦记着书中的一切。
  书中主人公伊格纳修斯·赖利生得肥头大耳,耳毛丛生,一头长发,一顶猎帽,乱蓬蓬的胡子下是肉厚脂重的多褶下巴。本来就生得块头很足,一身邋遢的穿戴更使他显得像庞然大物,不堪承受。他是中世纪哲学硕士,知识渊博,但在就业问题上却屡屡受挫,老大的人了仍然生活在母亲的翼下。他躲在一个封闭隔离的环境里,出一次门都会惹出点事来。一次和母亲上街,就因为他形象怪异,让便衣警察盯上了。母亲不堪生活的重负,督促他去找工作。多次碰壁后,他在一家苦苦挣扎的服装小工厂开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就业。这家服装小厂因为有了他这个高学位的人,好像有了生气。伊格纳修斯准备大干一场,在车间视察时碰上工人们抗议活动,就参加进去,大喊口号,俨然成了领袖人物。他被解雇了。伊格纳修斯还得去找工作,一次不如一次,一次比一次干得时间短,最后连周工资都混不上了。一次,在兜无分文的窘境下,他在大街上碰见了一个热狗摊,一口气吞下数个。摊主见他付不起账,罚他卖热狗。他整天卖不掉热狗,却要吃个肚饱腰圆。母亲见他一硕士生堕落到卖热狗小贩的地步,生活得更加落魄。有人企图借助他的摊车非法兜售黄色货色,他乘机讹诈钱花,并让人家替他看车摊,自己拿上钱去看电影。麻烦越来越大,早已盯上他的便衣警察追踪他,他在街上被车撞,住进了医院……
  我们不能忘了这部小说写于六十年代中期。美国的文坛如同这个国家一样年轻,对欧洲兴起的现代文学全盘接受,各路好手各显神通,纷纷仿效。这个时期的美国文坛正时兴意识流,弗洛伊德分析,性开禁等先锋流派,现实主义小说似乎到了穷途末路。图尔这个真正的天才把握住了传统和现代的衔接点,仍然把切入点选在受揉搓、受欺侮、被歧视的一族,选在浑浑噩噩的肮脏的下层社会。肤浅的电影电视娱乐文化使伊格纳修斯在深层文化(中世纪哲学)和浅层文化的夹缝里无所适从;多脂速成的餐饮使他十分饕餮,吃出了一身囊膪,造就了一个超级大块头。他仿佛是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中那个名叫霍尔顿的高中小鬼头,因为物质丰富胡吃海塞,修炼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形成了未来人的雏形。人类社会好像永远没有高级阶段,永远不会十全十美,永远不会成为天堂。文化深了没法普及,文化浅了人心浮躁。物质匮乏时人类食不果腹,营养不良,甚至饿殍遍地。物质丰富时人类花天酒地,吃喝无度,膘满肉肥,行动迟缓甚至懒惰成性。如果《笨伯联盟》的主人公伊格纳修斯是一个贼肥的天才,那么谁又是笨伯呢?图尔展示的是美国社会里的一个层面,又仿佛是未来社会的痼疾。
  然而,这样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差一点和这个世界失之交臂。在作者约翰·图尔去世六七年后,他的母亲不甘心(或说不相信)儿子的失败,开始给在洛约拉教书的珀西教授打电话,一次又一次敦促他看看她儿子的一部作品。她儿子已经死了,但留下了一部“了不起的小说”。珀西很不情愿用宝贵的时间来阅读一部“乱七八糟内容平庸的作品”。可图尔的母亲坚持不懈,终于把手稿亲自交到了珀西手里。珀西教授在实在推托不去的情况下开始阅读《笨伯联盟》,本想看上几页敷衍过去,却发现欲罢不能了。他读了第一遍想读第二遍,“读了第三遍又发现比读第一遍时还让人回味,惊讶不已”。珀西教授发现图尔笔下的主人公伊格纳修斯既像意大利中古学者托马斯·阿奎那那样刚愎自用,又像一个超胖堂·吉诃德那样行为古怪:
  不过图尔最了不起的成就是塑造了伊格纳修斯·赖利这个人;他理智、空想、囊中羞涩、爱犯错误、贪吃,尤其他习惯地释放胀气,明目张胆地蔑视他人,单枪匹马地见谁跟谁干——弗洛伊德、同性恋、异性爱、新教徒,以及当代现实的种种混杂的过度行为——真会把读者也吓得退避三舍呢。
  到底是美国人更识美国货,寥寥数言就能把《笨伯联盟》剖析得见肉见骨头。六十年代是二十世纪的多事之秋,各种不稳定因素都在蠢蠢欲动——越战、校园骚动、随着性解放而来的性服务公开化、种族主义运动,更重要的是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物质的丰富,人的精神危机来到了。美国读者在阅读《笨伯联盟》时不可避免地会重温昔日的甘苦,重估昔日的价值取向,反思已经发生的一切。《笨伯联盟》一经发表,美国文坛好评如潮。
  在一片赞扬声中,《笨伯联盟》获得当年的普利策奖。如果图尔地下有灵,他面对如许汹涌的溢美之词和美国的最高文学奖,该有何感想?会不会觉得他的绝唱所引起的回声太震耳了点儿呢?
  然而,值得回味的是,这阵阵回声飘过大西洋在英国落脚十四年后,具有光荣读书传统因而独具欣赏力的英国读者,把《笨伯联盟》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在其本国却几乎杳无音信了。一九九六年蓝登书屋将《笨伯联盟》列入“翼丛书”出版精装本,装帧极其典雅。但在蓝登书屋一九九八年组织的二十世纪一百本最佳长篇小说中却名落孙山,没有成为二十世纪的经典。是美国人太健忘了呢还是《笨伯联盟》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恐怕只能怨图尔生命之路走得太短了,没有活上一个大岁数。尽管《笨伯联盟》当初回声渺渺,不绝于耳,但总归没有一个人活着来得实实在在,无法回避;如果图尔如今依然健在,他该是六十二岁,正是荣誉扑面而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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