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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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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圣人心迹
作者夏晓虹
期数1996年08期
  康有为大约可算是中国近代史上名气最大且最有争议的人物了。第一个为其作传的弟子梁启超恭维他:“若夫他日有著二十世纪新中国史者,吾知其开卷第一叶,必称述先生之精神事业,以为社会原动力之所自始。”(《南海康先生传》第一章)而康氏未去世前,却已有“国家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的联语盛传一时,既嵌入“有为”之名,又运用歇后语的方式,取《礼记·中庸》及《论语·宪问》中句,而分别隐去“妖孽”与“贼”,毒骂康有为是“国家将亡必有”的不祥之物,是“老而不死”的害人精。此种截然相反、各趋极端的评价集中于康氏一身,无疑与其性格及经历的传奇色彩大有干系。
  平心而论,康有为一生应是功大于过,故“妖孽”之说不免意气用事。而生当内忧外患夹击、王朝摇摇欲坠的清末,国家将亡的时势倒确能酿造出震动一世的奇人。其号“长素”,虽自解为“思入无方,行必素位,生平最受用素位之义,故以长素自号”(陆乃翔等《南海先生传》上编第十三章),但世人偏偏只信“长于素王”的谣传,谓其有以“素王”孔子自居之意。而康氏的言行,确也有利于助成此说。因少年时代即“有志于圣贤之学,乡里俗子笑之,戏号之曰‘圣人为’,盖以其开口辄曰圣人圣人也”(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第二章),这一出自弟子之笔的郑重记述,已显示康有为志向远大,所期许之事业亦不在孔子下。康氏自撰年谱,于十九岁之年亦明道:“以圣贤为必可期,以群书为三十岁前必可尽读,以一身为必能有立,以天下为必可为。”(《康南海自编年谱》)因此,“康圣人”的绰号轰传人口,其中虽不无取笑的意味,在康氏本人,则未尝不私心窃喜。
  “圣人”之行事自然非同寻常。康有为在求学时期的狂傲不逊,尚可以才高识精的常人之情推理之;而其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的悟道方法,便显得怪异而不可理喻,难怪“同门见歌哭无常,以为狂而有心疾矣”,似乎已离疯人不远。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同有“疯子”之称的章太炎,不被理解几乎是所有“造时势之英雄”的“先时人物”(梁启超语)不可避免的命运。而正是在这种几近疯狂的玄想方式中,康氏才发见了成为其日后终身信奉不变的思想体系。这些精神的漫游,又都与“圣人”的思绪相沟通。在礼山草堂的初次“绝学捐书”、“静坐养心”,令其“忽见天地万物皆我一体,大放光明,自以为圣人,则欣喜而笑;忽思苍生困苦,则闷然而哭”。次年入西樵山,居白云洞,“常夜坐弥月不睡,恣意游思,天上人间,极苦极乐,皆现身试之”。经过此番涤心荡腑,再加以西学的接引,自觉尽采中外之精华的康有为,于是豁然贯通,“自生物之源,人群之合,诸天之界,众星之世,生生色色之故,大小长短之度,有定无定之理,形魂现示之变,安身立命,六通四辟,浩然有得”,因而了悟大同世界终必可至,现下则时时刻刻以救世为己任(见《康南海自编年谱》)。
  若论救世,康有为可谓躬逢其时。故思敬称康获闻德占胶州湾后,“拊掌喜曰:‘外祸亟,吾策行矣。’”(《戊戌履霜录·康有为构乱始末》)对国难幸灾乐祸,固然是政敌一方的拟揣、诬指之辞,不足信。而康之出名,确以外患日深为契机,倒也不必讳言。但康氏又并非只是风云际会,趁时而起,作为“先时人物”,他还有见微知著、首开风气的胆识。其一八八八年第一次上书清廷,虽貌袭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以关外祖陵崩塌为由,吁请光绪皇帝下沼及时变法,而其实不过是数年来潜心研习所得,一旦而发之。以一名未曾中举的诸生而欲直接奏陈皇帝,又为朝野厌恶的西学鼓吹、张目,其不得达本在意料中,但康氏之为大勇者的品格亦得以显露。“冒死上书”并不是康有为事后的过分渲染,即使是庸人、守旧者口中的“危言耸听”,也还需要胆力方可说出。所谓“甲午款夷后,朝政多苟且。上下皆知其弊,以本朝文禁严,屡兴大狱,无敢轻掉笔墨讥时政者”(同上)——出自胡思敬笔端的记述已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明。幸好光绪不是昏君,嗣后见康有为第五书中“恐皇上与诸臣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及“不忍见煤山前事也”诸语,心中明白,故不加罪,反大感动,许以“非忠肝义胆,不顾死生之人,安敢以此直言陈于朕前乎”(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康有为向用始末》)。于是,康氏施展其平生所学的政治机遇终竟来临。
  “百日维新”实乃康有为一生最风光的时期。拟奏折,上条陈,备顾问,康有为忙得不亦乐乎;黜旧党,用新人,颁政令,光绪皇帝的砝码也明显移向康氏一边。此时,光绪的命运已与新政融为一体。到头来,为报答“英主”的知遇之恩,也为挽救即将被扼杀的变法事业,康有为又谋划借袁世凯的新军“兵谏逼宫”,迫慈禧完全放弃控制朝政的权力。这虽是一着险棋,却不失为绝处求生的唯一方案。既是宫中密谋,知情者自是越少越好。事后,由于各种因素的牵扰,或夸大其辞,或有意隐瞒,来自政变一方的可能是诬陷,出于流亡一方的可能有别情,使得这一流产的“前政变”成为聚讼纷纭的公案。张伯桢的《南海康先生传》,以及梁启超的《康有为向用始末》、胡思敬的《康有为构乱始末》、王照的《关于戊戌政变之新史料》,基于各人立场之不同——张、梁为康氏弟子,梁、胡二文则从题目上即构成对立,王氏属于维新派中的与康不合者——诸文不仅自多种角度记录了“戊戌新政”的全过程,而且对密诏及兵谏作了不尽一致的陈述。揣摩其间的缝隙,探究历史是如何被叙述的,应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
  既然有“素王”之称的孔圣人曾以大司寇行摄相事,康有为之企望作王者师、登宰相位,也应该算是亦步亦趋、心迹相同。只是,孔子尽管可封予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等诸多头衔,而历代皇帝所承认的“大成至圣先师”名号,毕竟最为人知晓。无独有偶,康有为虽然因倡导变法、力行维新的政治施为而名垂青史,其弟子们却异口同声地礼赞其为大教育家。自梁启超首发“先生能为大政治家与否,吾不敢知;虽然,其为大教育家,则昭昭明甚也”(《南海康先生传》第五章)之论,继而“通力合作”撰写《南海先生传》上编的康门众弟子也沿袭此说,而谓之“先生之为何人物不可定,若其教育之成效已昭昭矣”(第十章)。万木草堂当然不是中国最早一所新式学堂,也比不上宋明讲学家的门人成百上千,然而,其间人才辈出,极一时之盛,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过早去世的陈千秋、曹泰不必说,长期追随康有为的门生中,梁启超可算是最知名者,余外如徐勤、麦孟华、欧榘甲、韩文举、罗普、潘博、陈焕章等,也均为近代社会的活跃人物。虽不能完全排除因缘时会的成分,“名师高徒”总有其久经验证的道理。
  康有为自行创立的草堂学风,诚属新旧杂糅。论授课内容,则“以孔学、佛学、宋明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第三章)。最受欢迎且康氏本人最感兴趣的是讲“学术源流”,至今流传下来的几种讲义记录,均出自此课。论说中国古代学术演变时,即援引西方事例,而突出公羊学说,变法思想自然贯穿其中。设置“乐舞”一课,亦合古代礼乐与西方体操为一体,虽取自新式学堂,却又有传统根据。立“学长”,有学生自治之意;建“书藏”,为公共图书馆之雏形;备札记簿,师生间可自由讨论。凡此,均有益于培植学生的才干,开阔治学的思路。“其为教也,德育居十七,智育居十之三”(同上第五章),故而向后虽流离海外,弟子们均患难与共,从之益坚。康氏的讲学风格也令人着迷,从学者于此多有回忆:
  康师每次讲授,必先标讲题于堂上。届时击鼓三通(编者按:因经书有“入学鼓箧”等说法,故以击鼓集众为行古之道。),学生齐集,分东西鹄立成行。康师至,左右点首,乃升座。学生依次分坐,中为师席,两旁设长桌东西向。……康师讲学不设书本,讲席上惟茶壶茶杯,余无别物。但讲至及半,馆僮必进小食,点心、粉面不等。盖康师娓娓不倦,辄历二三小时,耗气不少,故须食料以补充之。……上堂讲授,历时甚久,而八字着脚,到底仍不懈也。(卢湘父《万木草堂忆旧·草堂学风》)
  先生每日辄谈一学,高坐堂上,不设书本,而授古证今,诵引传说,原始要终,会通中外,比例而折衷之。讲或半日,滔滔数万言,强记雄辩,如狮子吼,如黄河流,如大禹之导水。闻者挢舌,见者折心,受者即以耳学,已推倒今古矣。(《南海先生传》上编第十章)
  而善用重锤之法,“大棒大喝”,“或不能受,一见便引退;其能受者,则终身奉之”(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第五章),也是康氏多得杰出弟子的原因。
  此等风采,直至康有为晚年亦不稍改。逝世前一年,康氏又在上海办天游学院,全始全终地印证了弟子们许以“大教育家”的预言。讲学仍是“始则训勉,继则泛谭,由甲起乙,由乙起丙,以至国际形势,国内变化,几至无所不言。康氏时年六十有九,气壮如少年;每发一问,则滔滔不休”。甚至“志大言大,好高骛远”也一成不变,“晚年讲学,常有盛气”,“处处欲为第一人,若谓其学某似某,则非其所喜”。其著作之整理、出版,万木草堂弟子张伯桢固然出力甚多;而身后遗稿汇刊、年谱续写,则天游学院门人蒋贵麟、任启圣实在功不可没。假如考虑到康有为晚年已为落伍人物,弟子之忠心却数十年不变,其人非有强大的人格魅力,恐不易办到。早期弟子已以“从古教主”之气象比拟之,故康氏门徒有取号超回、软赐即胜过孔门诸贤的传说;晚年的康有为更是“从心所欲”,直接道破其教主心思,天游学院虽只二十余学生,在康氏口中则好有一比:“耶稣有门徒十二人,尚有一匪徒在内。今其教遍于天下,岂在多乎。”(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而东圣西圣又是此心同、此理同,康氏所追步者其实还是已被尊为孔教教主的孔子。
  好为人师的康有为,并不满足于万木与天游的坐帐收徒,而更喜欢随处发现人才,充当保护者。由于康氏具有艺术家气质,善书法,喜收藏,对其时崭露头角的年轻画家刘海粟、徐悲鸿,便能慧眼识拔,主动收纳为弟子。与刘海粟的遇合最见康氏性格:在“天马会”的联合画展上,康有为因特别欣赏刘作,即“于人丛中遍讯海粟。会海粟至,便呼海翁,极口称其画之雄桀,引为忘年交,握手纵谈若不足”。不仅邀至家中,出其古今中外绘画藏品使刘氏尽情观赏,并且当面提出“非收你做学生不可”的要求。当刘氏问起“我跟您学什么呢”的时候,康有为也毫不谦让,表示要讲书法,而且果真尽心传授,“教同子弟”。迨模特事件引起军阀孙传芳干涉,康氏担心刘海粟的安全,竟不顾年迈,一日三次赶去美专,劝刘离开(刘庸熙《志存天阁》及刘海粟《忆康有为先生》)。如此输心相待,自能博得弟子辈的终身敬仰。即使政见不同,既有私谊,康氏也便全心爱护。刘海粟的直言敬佩康之政敌孙中山,李可良的坦承其为国民党青岛党部的执行委员(李可良《我印象中之康有为》),虽令康氏失望,政治保护的责任却仍一力担当。
  与晚年短暂的重温讲学旧梦而得善果相比,一九一七年重作冯妇、参与张勋复辟,却在康有为最后的政治生涯中留下了不光彩的一笔。康氏并非老悖,作错了事的原因多半还在性情。当年与之分道扬镳、加入讨逆军且对其师颇加斥责的梁启超,毕竟最了解康有为,祭文中回首往事,才说得出如下体贴亲切之词:
  复辟之役,世多以此为师诟病,虽我小子,亦不敢曲从而漫应,虽然丈夫立身,各有本末,师之所以自处者,岂曰不得其正,思报先帝之知于地下,则于吾君之子而行吾敬,栖燕不以人去辞巢,贞松不以岁寒改性,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毅然行吾心之所以自靖,斯正吾师之所以大过人,抑亦人纪之所攸托命,任少年之喜谤,今盖棺而论定。(《公祭康南海先生文》)
  端赖梁氏一枝生花妙笔,康有为的“附逆”才不只是其情可恕,更显示出人格的伟岸。谓之“顽固不化”也好,谓之“独立不迁”也好,其定力确令人佩服。治学则标榜“吾学三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二十六节);从政则为始终如一的君主立宪派,无论形势如何变化,康氏总是以不变应万变。比起惟利是图、毫无操守的政客,康有为的不变自有其可爱处,难怪政敌一方对此也不乏美言。后人虽称道孔子是“圣之时者”,而孔丘本人心心念念却只在“吾从周”。“从周”可以复古为变革,也可因好古而守旧,因此,康氏的举止仍可谓圣人作派。
  而即使只与康有为略有接触的人,对其“好游”之性也必印象深刻。孔、孟的周游列国,“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行踪尚限于九州之内。百日维新失败,被迫流亡海外,倒使得康氏的游历远广于其一心取法的先圣先贤。晚年常用的一方印章:“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四(一作“六”)十万里。”文字中便充盈着自豪之情。即便留居国内,康氏也不喜株守一地。早年的讲学桂林,半是为广泛传播思想、培植维新人才,一半是爱此地“山水极佳”(《康南海自编年谱》)。归国后,虽仍有强烈的导师意识,可惜当年的如痴如醉、从者如云已是盛况不再,传道成分尽管大为减少,康氏的游兴却一如既往。今人记述的《康有为在西安》、《康有为在金州》、《康有为在桂林》、《康有为在偃师》,标题已明白展现康氏的足迹所历,南北东西遍布四方。只因乐于走动,故而“狡兔三窟”。除安家上海,有愚园路住宅一所外,康有为又在杭州筑“一天园”、青岛筑“天游园”两座别墅。其中“一天园”选址于西湖边,风景绝佳;青岛则为避暑胜地,崂山风光亦值得留连。康氏最后之逝世青岛,而非寿终正寝于上海家中,也多少有点象征意味。何况,择墓青岛象耳山,本为事先的安排,康氏的青岛之死,竟是有意为其漫游生涯画上完满的句号。
  “好游”的性格根据是“好奇”。以康有为之不甘平凡,说话总要语惊四座,做事力求惊人之举,其出游沿路自然少不了轶闻故事。早年在桂林,于雷电交加之际游兴大发,登望江亭,“观赏雨景,即指示声浪、光浪、电浪之原理”,又率弟子游山,“沿途各摘花在手”(廖中翼《康有为第二次来桂讲学概况》),正是作意好奇的佳话。而晚年哄传一时的“圣人盗经”,便既有新旧文化斗争的背景,也不能排除个性之累的因素。康氏之初心应该还是出于艺术鉴赏家保护文物的念头,而其刚愎、夸张的做法引起陕西人的反感,则酿成一场不小的风波。如今查考当年这场公案,即使对康有为全无好感的知情人,如马凌甫、刘安国诸人之文,均证明南宋刊刻的《大藏经》其实并未带走,康氏“盗经”之说乃是经过夸大的误传。而其后人回忆康有为尝有开博物院的设想,大约占有的欲望之中,也还存着一些可嘉许的动机。
  最后,关于康有为的去世,也颇得孔子“知天命”的精义。身边弟子述其七十寿诞后,即“‘亲自检理其平生最爱之书籍,及自著稿件等,彻三昼夜不稍息。又周览庭园,于一草一木,皆加意抚摩,有依依之意。语家人曰:‘吾其与上海永别矣。’”至青岛,“越数日草赐寿谢恩折,写未数行,辄痛哭,写竟告家人曰:‘吾事毕矣!吾事毕矣!汝等可珍重此稿。’并印二千份分送同人及故旧”(麦仲华函)。不数日,即去世,而上距其祝寿之日不足一月。能够预知大限,使得康有为之死非同寻常,而充满了神圣意味。
  如何评价康有为,康氏生前既未有了断,死后至今仍是众说纷纭。其他不论,只此争说功罪,已足够确立其历史显要地位。而评说的困难,也未尝不与康氏本身的诸多矛盾相关联。最称知己的弟子们已有如下经典性的叙述:
  先生日言戒杀,而日食肉;亦称一夫一妻之公,而以无子立妾;日言男女平等,而家人未行独立;日言人类平等,而好役婢仆;极好西学西器,而礼俗、器物、语言、仪文,皆坚守中国;极美民主政体,而专行君主;注意世界大同,而专事中国:凡此皆若甚相反者。(《南海先生传》上编第十三章)
  其矛盾性又因身处“过渡时代”及康氏本人的强毅性格而格外突显。评论者站在不同的立场,自然会产生相异的理解,本不足为奇。何况,孔子在现代中国的地位既也曾大起大落,云泥异路,康有为之被人褒贬毁誉,亦不过是其心期孔圣的题中应有之义。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六日于京西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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