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去爱丁堡时,曾参观过斯蒂文生新城的故居,曾走过他笔下老城的窄巷,也曾在爱丁堡大学黑而厚的石墙的回廊间坐过,欣赏着墙上的石规和院中的绿草地,然而,那时似乎并没有缅怀古人的心境。今年,斯蒂文生逝世一百周年,有关他的文章肯定很多了,然而,仍有一种心愿,对这位我所钟爱的作家,总觉得该写点什么。苏格兰国家图书馆在爱丁堡举办的他的作品插图展没有机会去看了,但手边却有着几本可爱的书,玲珑精致的《儿童诗园》,眉页舒展的《爱丁堡图画札记》,典雅大方的《驴背旅行》,还有厚厚几本他的信简。这些童谣,笔记,书信,游记,虽不似他的小说《金银岛》、《绑架》及《化身博士》那么家喻户晓,却更能让人与他亲近,是他生活琐事的一笔笔记录,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于是,便想零碎谈些其人其书,以及他的作品的一些插图。
十二月三日是他的祭日,星期六的伦敦一会儿是滂沱的大雨,一会儿又是晴朗的丽日,闲坐在家中,看那忽而阴云忽而蓝天的窗外,不仅想起百年前南太平洋萨摩亚岛的那个黄昏来。椰林沙滩,夕阳潮落,海风吹着咸味,土人们渔罢归来。斯蒂文生颀长瘦弱,站在自家木楼的阳台上,是思索着正在写作的小说,还是念及苏格兰那遥远无法回返的故乡?房内传来母亲、妻子和继女的闲聊细语,或许,如同每天晚饭后倚栏的宁静,他此时什么都没有想。来到萨摩亚群岛,已是四年,斯蒂文生或许根本不会意识到,他那疾病、旅行、飘荡、创作的一生,竟会结束在这个黄昏,这一年,他只有四十四岁。
一八五○年,斯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出生在爱丁堡,父亲是祖传三代的威望很高的建造灯塔的工程师,外祖父是爱丁堡郊外科林顿地区的牧师,斯蒂文生可谓是科学与宗教的结晶,得天独厚,然而不幸的是,这家中的独子却自幼体弱,哮喘,发烧,一场疾病接着另一场,童年的十余年,他大半时间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在以后给友人的书信中,他曾这样写道:“童年时,有三件事对我有着极大的影响,一是我病中的苦痛,二是在外祖父科林顿宅区中的休养康复,三是晚上上床后我大脑中许多不同寻常的活动。”父亲为他制作了许多玩具,慈爱的保姆Alison Cunningham(斯蒂文生昵称她为Cummy)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给他讲述苏格兰历史传说中的故事,从小,斯蒂文生就会在想象中与大脑中的伙伴玩耍,在病床上经历许多浪漫保险的故事。外祖父的教区有森林草坡、新鲜空气,还有许多表兄妹相伴,只要身体允许,斯蒂文生总是户外最活泼最好动花样最多的玩伴。他童年的经历被写入《儿童诗园》(A Child’sGarden of Verse,一八八五年)中,诗集题献给Cummy, 收入的是一首首短小的押韵动听的童谣,也是对儿童世界的一种生物的探索,百年来,它不仅伴着许多孩子的成长,更让许多成人保持着对童年的怀旧和记忆。
书中的那个孩子常常是孤独的,被疾病困在床上,在想象中游戏,光明与黑暗,游戏与病痛、恶梦与好梦,春夏秋冬,白天他可以爬上大树,眺望那“通向神话世界”的远路,而到晚上,他爬上通往卧室的楼梯时,则能感觉到“鬼怪的呼吸”。最有自传色彩的要数那首《床单之地》(The Land of Counterpane),试译如下,“我在病中,躺卧在床/两个枕头,垫在头上/所有的玩具都在我身边/它们能让我快乐一天。”(When I Was sick and lay abed/I had two pil1ows at my head/And all my toys besides me lay/To keep me happy all the day.)以后,为《儿童诗园》配插图的艺术家很多,第一位也是最有名的一位,便是罗宾森(Charles Robinson)。罗宾森插图的那本书首版于一八九六年,小巧玲珑,绿色布面装帖,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罗氏一家父兄四人都是插图画家,他的风格与世纪末新艺术画风一脉相承,线条流畅美丽,装饰性很强,富有想象力,黑白的木刻,清纯而不单调,又有许多花饰围绕,详细而不繁复,诗与画相配相融,恰到好处。以后此书比较著名的插图画家还有美国艺术家Jessie Wilcox smith和荷兰艺术家H.Willebeek le Mair。
一八五九年,斯蒂文生开始断断续续上了些学,也常有家庭教师来辅导他,虽因病正规的教育常常被迫中断,但他在外祖父家已饱读了许多文学作品了。一八六七年,他进入爱丁堡大学,起初承家中之传统,学习工程技术,后转学法律。也许因为身体不好之故,他听课的次数并不多,但阅读却依然很广,英法的诗歌、小说、散文,还有苏格兰的历史,全是他的兴趣所在,他从小就爱写作,少年时的一些从未出版过的手稿现在已成许多收藏家的珍品。如同许多同学少年,斯蒂文生也对他所出生的中产阶级家庭有些轻度的反叛,他开始读达尔文的著作,穿古怪衣服,并留起长发。爱丁堡有老城新城之分,两部分截然不同,新城道貌岸然,住在新城的人讲礼貌,有秩序,却又冷漠;老城破旧,残损,多年失修,但却热情、有趣。 斯蒂文生与朋友们在老城窄街陡巷中游逛,沉醉于酒肆青楼之间,在一八七九年出版的《爱丁堡图画札记》(Picturesque Noteson Edinburgh),斯蒂文生对那可爱的老城依然一往情深:
你可能走在昏暗的拱门下,可能走过不很明亮的楼梯和过道,巷子那么窄,你的双手可以同时触到左右两面墙,街道又很陡,在潮湿的冬天,人行道会像盖了层冰一样危险。窗口中垂挂着一排排刚洗好的衣服,不很结实的托架支撑着房屋突出的一部分,在黑乎乎的角落,你能看见一些雕塑,再往上,天空中画着一堵山形墙和几级通向屋侧墙头的台阶。在这里,你能发现有的院子中有孩子在玩耍,也有大人坐在他们的门槛上,房顶之上或许会露着教堂的尖顶……
这房屋之上有房屋、邻居肩上有邻居的黑乎乎的老城自然、亲切,但爱丁堡冬季的凛冽的气候却越来越容不下斯蒂文生,他开始往欧洲旅行。
一八七五年间,他前往法国枫丹白露边艺术家聚会地休养,在那里见到美国人范妮·奥斯本(Fanny Osbourne)和她的两个孩子,以后,范妮便成了斯蒂文生每年要去那里的理由。第二年,斯蒂文生与Walter Simpson划独木舟同游比利时、法国,以后,他写成《内陆航行》(An Inland Voyage);一八七八年秋,他在法国南部Velay的一所寺院中居住一月,并从那里与他的毛驴一同步行穿越塞文山脉到Florac, 写成《塞文山驴背之旅》(Travels with a Donkey in the Cevennes),世纪末著名的装饰艺术家克莱恩(Walter Crane)曾为这两本书画插图。一八七九年,范妮携子女返回美国,斯蒂文生不顾病体虚弱,乘船海上十天航行,前往美国去追求长他十岁的她,第二年五月,范妮与丈夫离婚,有情人终成眷属,几个月后斯蒂文生携新婚妻子和一子一女回到苏格兰,婚后的斯蒂文生不再是那个留连爱丁堡老街青楼的青年,也不再是枫丹白露看鹅儿戏水的无所牵挂的波西米亚的艺术家,虽然范妮像他一样欣赏吉卜赛的流浪风格,热爱放任自由的原始自然,然而维持四口之家的日常生计却是斯蒂文生的首要使命,以后的岁月中,常伴不去的病疾、经济的需求以及文学的抱负是他生活的三种动力,他的创作进入旺季。
一八八一年秋,斯蒂文生全家住在苏格兰的Braemer,他常与继子洛伊德一起画画,有一天,他们坐在窗前用水彩笔画了张小岛的地图,于是,他心中便出现了围绕着这张地图的一个故事,一部小说的轮廓形成了,两年后,《金银岛》(Treasure Island)在瑞士完成。它是探险故事的经典,是许多人百读不厌的故事,也吸引着历代许多艺术家为它配插图。一八八五年,《金银岛》的第一本插图本发行集中了好几位艺术家的作品,斯蒂文生此时已迁入父亲为他在南部海滨Bournemouth购置的新居中,他对这个插图本非常满意,在给父亲的信中,他这样写道:“下个月,他们会出版一本插图本的《金银岛》,真是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精神,这将是我的新玩具,我真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一八九九年,Walter Paget成为第一位单独为《金银岛》画插图的艺术家,他的插图本曾被一版再版;十余年后,John Cameron和N.C.Wyeth使用新印刷技术,创作了《金银岛》的彩色插图本,另外还有两种《金银岛》的著名的插图版,它们是Mervyn Peake的一九四九年版和Ralph Steodman的一九八五年版。
虽然《金银岛》已很流行,但斯蒂文生挣的钱却并不多。一八八五年,父亲为他在英国南方海滨买了栋房子,斯蒂文生为之取名Skerryvore,并在这儿住了两年。花园、海滨、布尔乔亚的舒适生活,这些虽不是斯蒂文生的风格,但安定的环境却有利于他的创作,《儿童诗园》、《奥托王子》(Prince Otto),《新天方夜谭》(More New Arabian Nights),《绑架》(Kidnapped)以及《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Jekyll and Mr.Hyde),都创作并发表于这期间。其中,《化身博士》可算是斯蒂文生真正的成名之作,现在,Jekyll和Hyde已是成语,成为具有善恶双重性格的人的代称。故事来源于斯蒂文生的一个古怪的梦境,也许是因为当时家中经济极拮据,斯蒂文生套用当时很流行的恐怖故事样式,此书的初稿写得极快,幸而有温良的范妮把关,说初稿太浅薄,故事应该有讽喻意义,才免得此书流于一般。斯蒂文生将初稿投入壁炉火中,再花十天时间重写此书,这部文学杰作便既有人类善恶性格变化的可怕细节,也有了深刻的象征意义。此书出版后,一夜之间洛阳纸贵,风行于大西洋两岸,人们也许会认为想为此书画插图的艺术家定会排起长队,但奇怪的是事实并非如此,直到一九三○年,S.G.Hulme-Beaman的插图本才算是用画面对故事作了较好的解释,而以后的诸位艺术家虽也有尝试,但结果却不如《金银岛》的插图那样面目风格多样,大都脱不了Hulme-Beaman笔下意象的风貌,也算是书籍插图史上的一桩怪事。
其实,斯蒂文生可算是最感性最视觉的作家之一,创作人物,描写环境,渲染氛围,都是寥寥几笔,便传其形神,为他的作品配插图,该不是难事。而且,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小说连载成风,小说插图也随之而盛行,所以,斯蒂文生也很重视自己作品的插图。值得一提的是,他自己也有不少素描写生木刻的经验,当年骑驴穿行塞文山时,他就带着素描本,画了满满的水彩画和素描,有些画以后还在《画室》上。发表过。一八八○年到八二年间,他与家人每年都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区的旅游胜地Davos过冬,他一边写作《金银岛》,一边与继子玩Davos出版社的游戏,买了一台小型印刷机,斯蒂文生写诗写文设计木刻,洛伊德开机印刷,其结果有《木刻诗集》,《木刻诗二集》等,在山脚下以九便士一册出售。
斯蒂文生生活的另一个转折点是一八八七年父亲的去世,这样,他在英国最大的牵挂没有了。他的身体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医生建议他去热带地区。于是,他带着母亲、妻子与孩子前往美国,在美国的一年间,他为Scribners杂志写专栏,并有《黑箭》(Black Arrow,一八八八)等书出版。
旅行还在继续,南太平洋是自幼吸引着斯蒂文生的神秘浪漫之地,一家美国出版社愿资助他与全家去畅游南太平洋,条件是斯蒂文生定期写信给他们,叙述旅途情况。经费没有问题,但要找愿意带这一家老弱幼出航的船家却不容易,最终Casco号船答应了旅行的计划,只是船长Otis坚持在船上载满海葬斯蒂文生的所有道具及物品,一八八八年六月二十六日,航船从旧金山出发,往南驶去。
于是,三年飘摇,到了马尔萨斯群岛、塔西提群岛、夏威夷、火奴鲁鲁、吉尔伯特群岛等等地方,每处小住或是几周,或是数日,斯蒂文生手中的笔也没有闲着,札记、散文、书信、专栏文章源源涌出,另外,他还完成了一部小说《巴兰特里的主人》(Master of Ballantrae)。一八九一年春天,他们在萨摩亚岛安下家了,那里风景美丽,土人可爱,气候怡人。斯蒂文生买了四百平方英亩的土地,在那里建造了自己的木楼,并给了它一个诗意的名字,Vailima,意思为“五条河流”。很快,他便成为土人们的朋友,他的热情、善良、仗义赢得土人们的尊敬和爱戴,他的家成为他们聚会聊天的地方,他有着很高的声望及影响,土人们亲热地称他为Tusitala(意为“故事专家”),他们以他为骄傲。他与当地的白人统治者们的关系并不融洽,他不断地纠扯到当地的政治纠纷中去,在给《泰晤士报》的一系列书信中,斯蒂文生颇为真实地描述了德、英、法三国的殖民者们的颇为真实的行径,这使他好几次几乎被驱逐出境,但也成了土人们视他为友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然,写作仍是他的主要活动,一家人的经济全依仗着他,而且继女和她的丈夫又特别会花钱,他每天清晨六点便起身工作,一直写到中午时分,下午四、五点钟时又开始。他一边在写有关南太平洋的题材,例如《弗丽沙海滩》(The Beach of Falesa),《海岛之夜娱乐记》(Island Nights Entertainments)等,一边,他也在缅怀故乡,苏格兰的主题再现在他的作品中,一八九三年出版的《卡特丽娜》(Catrina)可算是《绑架》的续篇,两人虽相隔七千八千里,但苏格兰的历史把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与远在苏格兰的朋友间的通信更勤了,特别是那些初出茅庐的年轻的作家们。苏格兰是那么遥远,不知他是否已在冥冥之中意识到,他已没有了回返故乡的机会?
斯蒂文生没有死于他一出生便有的呼吸道疾病,而是死于脑中风。那个黄昏阳台上的海风固然轻柔,却没有吹去斯蒂文生头中那一阵突然的剧痛,等到妻子听到他的呼叫赶到他身边时,他已抱着头摔到地上,脑中血管崩裂,他再没有清醒过来,几个小时后,便永远离开了家人。
六十位土人携手扶棺,在丛林中开出一条路,将他葬在树木覆盖的Vaea山的山顶,这是斯蒂文生早已亲自挑选好的浪漫的休憩地,遥望着大海,他自幼的憧憬与幻想,那永不停息的旅行。
早在《爱丁堡图画札记》中,斯蒂文生便这样写过:
所有从爱丁堡移居别处的人,不论走多远,去中国还是秘鲁,他或她的头脑中总会有一些可爱的画面,或许是城堡山崖后的落日,或许是雪景,或许是迷宫船的街灯,它们不会在记忆中消去,辛勤劳作的间歇,想起他们便会让人欣喜。
从爱丁堡到萨摩亚,那个黄昏,这些画面是否闪现在他脑中,是否在他临终前给他一些欣喜呢?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