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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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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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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劳燕分飞之后
作者施康强
期数1994年04期
  马拉美说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应该在一本书里找到归宿。此话对于文人,尤其对于小说家是适用的。小说家如自噬其尾的长蛇,他寻求创作素材,最方便的法门是写自身的经历,而他在写自身经历的同时,势必要把与他有关的人都写进去。他可以经过一番提炼工夫,改名易姓,用第三人称写作;也可以现身说法,不隐其名,用第一人称写自己与妻子、情人、朋友、仇敌的关系。与妻子和情人是“贴皮肉的恩爱”,在相爱期间,一是距离太近,二是有所顾忌,一般不至于拿来现炒现卖。然而天下很少海枯石烂不变心的恋情,文人和艺术家尤易移情别恋。一旦劳燕分飞,这段情史在记忆的冰箱里冷藏若干时间后,倒是现成的上好材料,足够烹制一盘大菜。
  女性小说家亦不例外。乔治·桑一八三三年初春在《两世界杂志》的招待宴会上初识缪塞,从此往来不断。她的小说《莱莉娅》里要插一首诗,便请缪塞代笔。同年七月,缪塞写信向乔治·桑求爱。由于这位青年诗人素有浪荡公子的名声,又比她小六岁,乔治·桑有点犹豫。缪塞又写一信,声称自己“如一个孩子一般”爱她,终于打动了她的心。俩人同居,十二月同赴意大利游历。天才相互碰撞,时有龃龉,用情也不专一。先是缪塞寻花问柳,然后是缪塞在威尼斯患伤寒期间,乔治·桑与照料病人的年轻意大利医生巴吉洛之间产生恋情。后来诗人与小说家修好,遂请医生出局。好景不长,又闹别扭,最后还是决裂。这段恋情前后不到两年。一八三六年,缪塞发表《世纪儿的忏悔》,书中的白丽吉特隐射桑,既是不忠的情人又受权贵的供养,主人公奥克塔夫则是他自己的写照。桑不以为忤,但表示再不愿见到他了。一八五八年缪塞死后,桑起意写一部以威尼斯情史为题材的自传体小说《她和他》。书中女主人公黛莱丝·雅克出于慈悲怜悯之心才委身于比她年轻的情人。桑的传记作者莫洛亚写道:“年龄改变了桑的恋爱哲学。她再次修改过去的经历以便保持自己一生的一贯性。这样做合乎人之常情,可能也是明智的。”这部小说激怒了缪塞的弟弟,他写了《他和她》作为回答。莫洛亚说:“这是一部残酷、不公正的书。”
  用一本书来回答另一本书,也发生在著名的秘鲁作家,拉丁美洲“爆炸”文学最主要的代表人物之一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和他的前妻胡利娅之间。一九五五年,略萨十八岁,在利马的圣马尔科斯大学求学期间,认识了他舅妈的妹妹胡利娅。后者是玻利维亚人,离了婚,比他大十岁。俩人密迩相处,终于相爱。双方的亲戚获悉后,视此事为大逆不道,一面通报略萨在美国经商的父母,一面召开家族会议,决定敦促胡利娅马上离开秘鲁,并要求略萨改邪归正。略萨不屈服,反而提出立即与胡利娅结婚。在友人哈维尔帮助下,他俩私奔,在外地办了结婚手续。略萨的父亲回到利马,听说儿子已经逃走,就派人给他捎去最后通牒,命令他让胡利娅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境,否则要采取强制性措施。胡利娅为了爱人不受伤害,乃去智利暂避。妻子走后,略萨拼命工作以积攒胡利娅回来后的生活费用,同时向父母积极疏通。他父亲见木已成舟,只好允许胡利娅归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胡利娅毕竟比略萨大十岁,她担心略萨对她的爱情不能持久。“过多久你就会厌倦了?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尽管如此,只要眼下彼此相爱,日后会有什么变化她也不反悔:“如果你保证同我生活五年,不同另外的女人相爱,只爱我一个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果然,胡利娅与略萨的婚姻关系未能维持十年。略萨后来爱上他的表妹,胡利娅姐姐的女儿帕特丽西亚。胡利娅不得不与他离婚。事隔多年,一九七七年略萨发表《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寄了一册样书给胡利娅。这部以他们的爱情为素材的自传体小说的扉页上赫然印着“献给胡利娅·乌尔吉蒂·伊利亚内斯。”她一口气把书读完,自述书中许多东西使她感到不快,尤其是关于他们私奔后未能马上领到结婚证书,在旅馆房间里提前度过的新婚之夜的描写,深深伤害了她。她认为这是她与略萨两人之间的事情,任何人无权知道,这样写是对她的不尊重。但是她没有抗议,反而写信给略萨,感谢他的题词。
  这以后,略萨授权把小说改编成电视剧,胡利娅感到自己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首先,电视剧根据小说,把她与略萨的年龄差别定为十四岁,而不是实际上的十岁,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个少年教唆犯”。其次,剧中有许多不确之处,尤其是演到旅舍里那个预支的新婚之夜,她被扮成穿着轻飘飘的透明衣服,诱惑略萨上钩的轻浮女子。利马的一名大律师认为她可以打官司,告略萨诽谤罪。她没有起诉,而是自己写了一本书,披露她和略萨的关系的真相。这便是《巴尔加斯没有说的话》(中译本改名《作家与胡利娅姨妈》)。
  关于这个成为争议焦点的夜晚,我们未能看到电视剧,但可以读到《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中的描写:“虽说白天在钦查市政府〔办结婚手续〕未获成功,但仍然是一个热烈而美好的新婚之夜。这天夜里,在那张由于我们没完没了的接吻而像起重机一样呀呀作响、并且肯定有许多跳蚤的破床上,我们俩几度相悦,情火一次比一次更炽;我们的两手和双唇总是不分开,互相使对方感到舒服,同时述说着要永远相爱,绝不说谎和欺骗对方,白头到老。”基调是两情相悦,不是妙解风月的少妇勾引毛头小伙子。
  再看胡利娅本人在《作家与胡利娅姨妈》里的叙述:“我们要了两个房间,一个哈维尔和马里奥住,一个我住。当马里奥陪我到我的房间门口时,我吻了他一下,向他道了‘晚安’,他紧紧地拥抱了我,一次又一次热烈地吻我。他那火一般的激情直到此时我才体验到,好像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似的。说真话,当时真使我害怕。稍后他轻轻地放开了我一点,看了一眼说道:
  亲爱的,不要把我赶走,让我呆在你的身边。对我来说,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不要赶走我,求求你。……于是,他留了下来,正如我以前所说的,无须任何暗示,我们便如胶似漆地抱在了一起。尽管我们互相爱得那么深沉,我们也只不过把洞房花烛夜提前了几个小时。
  男女之间隐秘的事情,旁人谁也断不清。真要打官司,哪儿去找证人?
  略萨的小说本有可能引出另一起诉讼,或者另一场笔墨官司。不过那位潜在的被侵犯名誉者,作家拉乌尔·萨尔蒙最后未作反应。他曾与略萨一起在电台工作,并且认识胡利娅;胡利娅酝酿写书的事他也知道。原来略萨被文学评论界誉为“结构现实主义大师”,他这部小说在结构上有点特别:单数各章叙述略萨和胡利娅的恋爱故事,偶数各章(除第二十章)系独立成章的短篇小说,假托为广播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的作品。这一结构使我们想起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名士风流》:那部小说单数的章节是作者用第三人称叙述巴黎一个知识分子圈子里发生的事情,偶数的章节是圈子里的人物,女主人公安娜的第一人称自述,这样我们就有两个视角观察人物和事件。略萨自称,最初他只打算叙述一个变成疯子的广播剧作者的故事。后来,当他全面展开写作后,他想到,如果把个人的经历也写进去,现实生活与艺术虚构的鲜明对比将有助于突出小说的主题。于是他开始搜集自传资料,写自己的婚姻故事,把它作为“广播剧”故事的有效衬托:“广播剧”的虚构故事正是现实生活的一种反映和回声。(作为读者,我们的印象相反:卡玛乔的广播剧似乎是胡利娅和作家的婚姻故事的背景和陪衬。)
  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人物一样,卡玛乔的广播小说中的人物重复出现。这位作者为应付播音需要,必须大量、高速地炮制作品。长期的职业压力使他的神经崩溃,最后他的作品中的人物关系颠倒混乱,前后不相呼应。略萨之所以这样处理,是他以为卡玛乔在现实生活中的原型,那个拉乌尔·萨尔蒙已经死了,或疯了,被人们遗忘了。他不知道萨尔蒙仍在电台工作,已变成电台的要人。萨尔蒙读到略萨的书后不由大怒,到处扬言要对略萨采取行动。略萨写了许多文章向他解释:书中的人物仅与他隐隐约约有些相似,他的真名并未出现,连影子都没有;在小说里拿现实作背景是很正常的,绝不能把小说当作考证现实人物和事件的可靠文献。不知是他的解释奏效,还是萨尔蒙有别的考虑,总之他既没有起诉,也没有写书作答。他对过去的事情丝毫不愿再提及。据译者之一尹承东先生提供的材料,这位萨尔蒙,后来当上玻利维亚首都拉巴斯的市长。不妨套用莫洛亚评论乔治·桑的话,萨尔蒙一开始火冒三丈本是人之常情,冷静下来后保持沉默则是明智。君子不自辩,一说便俗,何必急于对号入座呢?
  (《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作家与胡利娅姨妈》,巴尔加斯·略萨与胡利娅·伊利亚内斯著,赵德明等译, 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三月版,8.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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