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雷平?——

,斯托雷平!见张冰先生大作题目《生于末世运偏消》(《读书》一九九三年八期),以为又有高人在纵横说“红楼”了。甫料不数言便碰上洋人。一愣,再一想,不由道声“惭愧”!违别这位洋相爷竟是五十多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当刮目相看了。个人生命自无可重复。历史轮迴却每有相似或相通处。刮目相看,该有个刮法;以古为鉴,也该有个鉴法。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诗法也,非史法也。
且说我之初识斯氏大名时,还是个流亡到四川的初中生。黄口小儿,哪知天高地厚。烽火硝烟,便使一批同学少年,自命为纯种马克思主义者、百分之百非党布尔什维克了。在那时尚稍宽松的大气候、小环境下,我们订阅重庆《新华日报》,邮购生活书店、读书生活出版社、新知书店的新书、杂志。一本《大众哲学》使小娃儿们一夜间长大了五岁。进而生吞活剥一本延安解放社出版的《哲学选辑》,便皱起眉毛学做哲人深沉状了。书之所以为书,端在以其无形之手、特异功能塑造着人。烙下胎记痣印,终生磨洗不掉;嘴脸美丑善恶,型范铸定,无可奈何。说起邮购这项事业,现今声誉不佳。但那时几家书店的高档优质服务到心坎,以及满脸风尘的邮员们之敬业精神,实在令有过那番经历又活到现时的我辈,不能不有今不如昔、只好向前看之叹。我的一册莫斯科版、精装硬壳、厚重如砖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译者大约是唯真吧),即从“读生”邮购得来。隔山阻水,千里迢迢,在几近乎原始的邮驿条件下,居然毫无破损,实在难得。打开来是雪亮耀眼,纸墨俱香。读起来是废寝忘食,如醉如痴——要说小小少年读懂了多少,不啻自欺欺人。然一些大半生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的难得糊涂,实由此《教程》之教,早早植根于我心了。斯托雷平的大名(以及托洛斯基、布哈林之属的“罪恶”等等),我便是从这本曾被毛泽东主席称为国际共运“最高综合和总结,是理论和实际结合的典型”的《教程》上读到的(见《改造我们的学习》)。印象颇深的某一章节标题就是“斯托雷平反动时期”。片言警策,一锤定音。斯相爷似乎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归入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一九七九年版《辞海》仍谥之为“俄国反动政客”,列其罪状大要,良有所本也。张冰先生文章写于今日俄罗斯之纳霍德卡,绍介评说斯氏女儿的回忆录。持论谦慎,称斯氏是“一个有定评的人物”。所指大约即“俄国反动政客”之类。而回忆录可“从反面来认识一下他的‘庐山真面’,未尝不是一个有益的视角。”“反动政客”的“反面”即“庐山真面”算个啥面?足以难倒一切语义学家。其实,一九八九年版《辞海》于斯氏已尽摒旧说;不寓褒贬,称之为“俄国首相”。七九年版所载那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罪恶”,概删无余。“定说”之定犹未定,张先生可能尚未注意及之。十年丕变,在一不显眼的辞条中露其端倪,可称书林佳话。至于《教程》所做其他种种吓人以至足以杀人的定说,何止百千?有些已在黎明静悄悄中化为过眼烟云,有些尚处于若明若暗的难得糊涂状态;好不困煞人也!
读张冰先生文章确是有益。至少证明新版《辞海》改写有据。但何以会使我想到早于斯氏两千余年的苏武?无巧不成书,因为同期《读书》有张中行老先生《读<汉书·苏武传>》之故。两位张先生的文章又不约而同都谈到了忠君思想。持论各有侧重,颇可相互发明。要而言之,张老先生重在古为今用:“谈苏武,我们要历史主义。但我们也不应该忘记生于两千年后的自己,至少我看,那就应该换为人文主义。”小张先生(失礼了!)边叙边议,附及忠君思想:“忠君和爱国在斯托雷平来说,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表现形式尽可以有差异,但实质上是同一个东西。”这当然是历史主义。要不要换成人文主义?换了又该如何评价斯托雷平?俄国首相抑或反动政客?小张先生没有说。那么,“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感慨,从“反动人物”的“反面”认识历史人物的“庐山真面”,大概是既“历史”、又“人文”的吧。推衍开来,忠君和爱国,在苏武来说,是不是也可以看成“一枚硬币的两面”呢?张老先生文未及此。后学晚辈,斗胆于夫子门前卖文,试申其说。
说到苏武,张老先生盛赞之为“好样的”。于是一曲激越苍凉的《苏武牧羊》之歌,把我带回蒙昧童年:“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留胡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这是我领受的爱国主义启蒙课。身穿破旧蓝布长衫的乡村小学教师,挥舞教鞭,慷慨悲歌,一遍遍示范教唱的情景,实实终身难忘。樊老师(非常遗憾,我想不起老师的大名了)大概没读过苏武传,也未必能讲清“节”的含义。但他的歌声,他的身影,他的感情投入,把苏武这个“好样的”形象矗立于我眼前、立之于我心中了。思想情操的优秀承传,很多是从这种言外之教中延续的。黄口小儿,日后甘于自列为西方马圣虔诚信徒;学做苏武式“好样的”,实为驱动力之一。然我一直没好好读过苏武传。这次读张老先生文章,多有未解处。于是找来《汉书》,逐次读去,对苏武之为好样的,似乎多了点理解。小张先生之所谓“一枚硬币”,看来也能沾上点边。《汉书》是有名的简奥难读。苏武故事又曲折跌宕。复述过繁。只好择其关节处,言我之所能言者。
话说汉、胡多年交恶,每互相羁留对方来使。新单于且鞮侯即位之初,主动尽遣汉使归国,以示修好睦邻之意。这就是苏武持节使胡的规定情景。舍此情景之规定,苏武故事,便支离破碎,可任意取其一脔而尝之,品出不同滋味。由出使睦邻而故事急转直下到颈血溅迸于胡庭,关节是副使张胜参与策划匈奴内部一场阴谋,准备刺杀先期入胡并已被封为匈奴丁零王的卫律(在汉为倾国倾城李夫人之兄、音乐家、协律都尉李延年的暱友;李氏败,遂亡归胡),然后劫单于之母南下归汉。事泄,张胜才不得不告知苏武。处此意外之变,险危之际,苏武好样的形像,描上了浓墨重彩第一笔:
武曰:“事如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张)胜(常)惠共止之。
班孟坚的文章真难懂!颜师古解曰:“言被匈奴侵犯,然后乃死,是更为负汉国,故欲先自杀也。”苏武之为好样的,至少在于他做为一把手,对于自己事先并不知情、纯属副手的严重错误,主动承担全部责任。此事若轮到生于二千余年后的下官头上,定然揪出张胜,献之匈奴单于;说明经过,澄清事实,洗刷自己,再做个像样的检讨(比如教育不善,管理不严,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云云)。如此这般,合情合理,并不为过。但苏武首先想到的却是“负国”(当然也负君)。所指大约是睦邻修好未成反致其乱,有损邦交吧。但为什么由此而被匈奴杀了会“更负国”呢?“更”在何处?下官一时未能了然其究竟,须看后文。
苏武故事第二个关节是拒绝接受异族彼邦的政治审查。“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颜师古解曰:“致单于之命而取其对也。”对,犹今之交代问题也。苏武处此,表现出一个古代外交官身在异域,凛然不可侵犯的风范:
武谓(常)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
屈节辱命,有损国格、人格,生不如死。引佩刀自刺,大节乃见。这次,是卫律救活了他。于是,才有“单于壮其节”而招降。主持其事的仍是卫律。先是威逼。“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律)复举剑拟之,武不动。”不动二字,极为传神。刀剑在握者,对“不动”,最感难对付。只好利诱。卫律现身说法,大讲自己的荣华富贵,“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却招来苏武痛斥。然后,是雄辩式的演说:
……单于信汝,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汝)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有理,有利,有节;是非利害,剖析得明明白白。此番话可入选“纵横家书”。所言“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实质上说的是汉胡再次交恶,以至兵戎相见,从匈奴杀汉使我苏武始矣。潜台词揣度拟之:苏武被杀不足惜。由之更产生极其严重后果,“重负国”矣!回应前文,苏武可称得上是一位富有政治远见的外交官;大局为重、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爱国者;而决非贾宝玉所嘲骂的“武死战、文死谏”一类沽名钓誉之徒,也断非两千余年后一片愚忠、日日山呼万岁的下官之类所能比拟。
不能杀、不肯降,匈奴单于对苏武只有羁留不使归汉一法:“乃徙武北海无人处”。而且深知这是个危险人物,“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单独幽囚。于是苏武开始了他那漫长艰难的十九年。“苦不苦,想想当年两万五”;艰苦之状,人所熟知,也可以想见,就不必再说了。
半是读史,半是感觉,在意随古人经历了一番心灵之旅后,苏武之好样的形象,似乎更感丰厚充实、更可理解。“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正气歌》)与苏子卿有着相近经历的文天祥,以诗为论,把“在汉苏武节”拟之为与天地河岳日星并存的浩然正气之“形”,是有他的道理的。虽然皓首而归的老苏武,位不过“典属国”,一名并不显赫的职业外交官(随同出使、留胡的一般干部常惠,以后有封侯之赏,单独立传),以致风流才子温飞卿为之长叹息:“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苏武庙》)。”诗人文士,好为古人鸣不平,做翻案文章,是另一话题。
作文之法,起承转合,还是回到斯托雷平的忠君思想。张冰先生提出忠君和爱国实质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之后,作了简要申说:
难以想象在一个君主制国家里,君权会与国家概念相脱节。维护君权,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维护国家的统一和完整。
说的是洋相爷斯托雷平。洋为中用,用之于老苏武似乎也颇中肯綮。那么,苏武闻汉武帝死而“南乡(向)号哭欧血”,便差可理解。至于苏武在李陵劝降时说的一番话,今之我人读之,几欲称老苏武“大傻帽”;然颇足证明小张先生论说言之成理,苏武对李陵如是说:
武父子亡(无)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无)所恨。
这是什么话!苏武之“好样的”形象,肯定要大跌特跌其份儿。但老苏武说的恐怕是大实话,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剥析。中为洋用,一九一一年九月一日,斯托雷平被刺,“中弹后的斯托雷平费力地将身体转向坐在包厢的尼古拉二世,似想以自己的身躯护卫自己所爱戴的沙皇。”张冰先生描述的斯托雷平垂死挣扎身姿动势,极富历史意味;洋相爷的临终遗言,大约也会是重复老苏武的“子为父死,亡所恨”吧。那么,无妨大胆推论,忠君爱国二而一,并非华夏特产,而为世所共有。造出一个“君”来统治、甚至专制自己,大概和造一个“上帝”来任意摆布自己一样,是一种合理的荒谬——舍此之外,别无他法是也。否则,现实的空间和精神的空间将永远一派混沌。此类“荒谬”,近、现、当代,日趋式微;然其“合理”,似仍余音绕梁。几个最发达的国家中有那么几个还在“虚君共和”着,便是明证。“朕即国家”,在这里诚然只担了个虚名。但较起真来,还挺像那么回事。首相、内阁诚惶诚恐向“陛下”宣誓效忠;“天佑我皇”国歌一起,万众肃立。废君改制之说,只是言论自由之一端,并未一呼百应,成为事实。“虚君”犹如此,更不要说那些“实君”了。问题太复杂,越想越糊涂。感情用事不管用,放之四海的道理放不出。无可奈何,只好向前看:让历史自己淘洗自己的“荒谬”吧!人啊,人!也许还应准备迎接新的“荒谬”。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日,教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