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卢梭风致的精灵

　　我记得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读到了卢梭《忏悔录》的部份原文，其中有的段落是写他少年时期的漫游与流浪，当时就给我以极大的感染，此后往往还不自觉地回想起它们，余味不尽。
　　卢梭是法国文学中徒步遨游之乐的发明者，这种乐趣之美被他写到极致的境界，特别令人神往的是，《忏悔录》中他那在漫游中自由自在、尽情享受、陶然忘机、酣畅满足的精神状态：忘了一时的疲劳，忘了一时的饥饿，忘了自己衣食无着的生存状态，忘了现实的生计利害；城门要关了无所谓，饭碗要丢了没关系，只要是在星空下听夜莺的鸣叫，就可以在一块石板上过夜；只要能欣赏洛桑的美丽湖面，就不惜绕道而行，长途跋涉，不辞辛苦。
　　何等自由自在、潇洒脱俗的风致！比“明朝散发弄扁舟”还多几分洒脱而少一些骚怨。
　　我常想，对于文明化程度远比卢梭要高的现代人来说，此种风致反倒有点可望而不可及。我等若要远足或者旅行，就要考虑带什么饮料罐头，要安排交通工具，要考虑行止时间，出门时别忘了把窗户关好，以免刮风时玻璃被打碎，等等，更更重要、更需仔细认真、更需费些脑筋的是，要作出一个能承受得了的经济预算。比起卢梭那种无牵无挂、随兴之所至的遨游，实在是差多矣！
　　曾经有一次，我似乎也略略接近了这种自由自在的漫游之乐，那是十多年前在尼斯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时候。
　　尼斯，这个美丽的、阳光灿烂的城市，就像蓝色海岸上一颗白色的珍珠。下了火车，在一家雅致幽静的旅馆里消除了旅途的劳顿。早餐是丰盛可口的。精神十足一下就来到了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海滨大道。蓝色的大海，第一次见到的大海。伸入海中的防波堤引人遐想。美丽的充满浪漫情调的海滩。往空中抛一些面包屑，就有大群白色的海鸥在你头上空飞舞。整洁得几乎是一尘不染的大道，大道旁一座座漂亮的建筑与一个个郁郁葱葱的苗圃、花园。散落在海滨、面对着远方天水合一的坐椅上，稀稀落落几个人或眺望或晒太阳或看报纸。空气中弥漫着一片闲适的情调……所有这一切，不能不使一个长期在熙攘拥挤、头碰头、充满了现实牵扯与世俗制约的环境里度日的人，突生涤荡超脱、怡然自得之感，至少在那么一两个小时里，我觉得脑子里无半点负荷，似乎进入了陶然忘机、化为尼斯美景中一物的境界，如果不是与米歇尔·布托先生已约定了会面的时间，也许我那次能乐而忘返，充分感受卢梭的那种洒脱。
　　因此，我对勒·克莱齐奥的《梦多》倍感亲切。
　　勒·克勒齐奥先生也住在尼斯，他笔下小梦多漫游的环境，带给我对尼斯那个海滨城市美好亲切的回忆，而梦多的故事，则使我想起了卢梭的洒脱。
　　梦多是一个卢梭式的漫游者形象，也是一个卢梭式的自由自在精神的形象。勒·克莱齐奥几乎是以整个小说的篇幅来渲染这个少年流浪者身上的卢梭色彩。
　　他到处流浪，四海为家，自由自在，随遇而安，似乎哪里都是他的栖身之处，哪里都是他的家。他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每到一个地方，每停在一处，都尽情地观赏着、感受着、体验着、享受着，有卢梭在漫游中那种浓烈的兴趣，全身心的投入。他在海滩上喂海鸥，在防波堤上沉思遐想，在花园里观赏星星，在月光下杂草丛中睡大觉，在马路上看工人洒水，在电梯里体验升降，在海边放风筝，在林子里听鸟儿啁啭，在山冈上踽踽独行，无不兴致盎然，意趣酣畅，有卢梭的那种洒脱。他敏感、淳朴、天真、善良、友好、热情充沛，每遇上一个人，就交上一个朋友，不论是对卖菜人、面包店老板娘、坐在公园里的退休者、打鱼人约尔丹、街头卖艺人“茨冈”、饲养鸽子的老人达帝、高楼里的少妇、孤独的小妇人蒂琴、偶然相遇的画家、教识字的老者，他都有一种非凡的亲合力，三言两语，就建立了一种亲切友善、朴实动人的关系，就造成一种融洽和美的人际氛围，自有一种自然的人性人情美。
　　写的是漫游，但漫游何尝不是人生的缩影？人生即一大漫游。梦多是一个漫游者的形象，但更是一种漫游风致的精灵，是自然人性人情的一掬精粹。他萍踪飘忽，行踪不定，是从什么地方来？有过什么经历？何以为生？谁也不知道。他身上带有一种空灵神秘的色彩。他逢人便问的那句话：“您想不想收养我”，则带有一种悠深的象征意味，似乎在向人们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关系到对方的存在状态、存在风格、存在情趣的问题。而当他最后被现代化的管理机制逼迫从这个城市消失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变了。一切都黯然失色，失去了梦多在时的明亮；一切都变得丑恶了，失去了梦多在时的纯朴与自然；一切都发蔫了，就像得不到雨水浇灌的枝叶，失去了梦多在时的生机。于是，梦多的漫游故事，在勒·克莱齐奥笔下，就成为了一则寓言。这寓言与我们常见的古典寓言不同，它的意蕴是淡淡的，使人不易察觉，它的意蕴藉以表现的形象也是淡淡的，往往不触动人们的注意。它就像一杯洒了几片龙井的清茶，但却沁人心脾，足以启示人们在人生漫游中摆脱种种困扰、局促、计较、造作、鸡毛蒜皮般的烦琐、鸡零狗碎式的得失，而采取一种超脱、潇洒、自然、真朴的风度。
　　就像梦多一样，这个短篇集中其他小说的主人公也都是漫游者的形象。如果说，梦多就是自然、本性、潇洒、超脱的精灵，那么其他小说的主人公则是生活中追求自然、人性与洒脱的现实人的形象。在《露拉比》中，主人公力求从“人群像枯叶一样飘落，男男女女像磁场中的铁屑一样麕集”的现实生活中，从围着铁丝网的学校中解脱出来，她向往辽阔的兰天与大海，她怀着对广大空间与自由自在状态的燥动式的追求，独自在海边冒险地过了几天。在《神仙居住的高山》中，少年主人公日翁在登山远足中，尽情享受着登临攀高之乐，他完全成为了空寂山野中的一个自然人，就像卢梭曾经描写得颇有诗意的原始时代的初民那样。他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在湿漉漉土地上打滚，用身体摩擦苔藓，流露出一种要摆脱一切束缚羁绊、返回大自然的不自觉的渴望；他不畏艰险，沿岩石攀登到高耸入云的山巅，表现出了一种超脱现实的潜在意志。在《从未见过大海的人》中，主人公丹尼尔梦想着大海的自由与辽阔，抛弃了家庭与学业，成为了一个流浪者，他终于体验到了面临着大海的狂喜与化为大海之一部份的洒脱(他居然与章鱼友好相处)！《旋转水车》中的主人公小龙巴在灰暗贫穷的生活中，也藉助水车旋转的单调声与牛推水车的喘息声而物我浑然一体，忘掉了现实生活而进入了美妙的梦幻。
　　这些短篇都只有最简单的故事框架，最平淡不过的情节，然而却有细致入微、优美如画的动人描写，对主人公陶醉于其中的大自然的描写，对他们对大自然的精神向往、精神渴求的描写，对他们在大自然中的观赏之乐、洒脱之乐、陶然忘机之乐、物我浑然一体之乐、交融升华之乐的描写。一个个短篇就像一首首诗情画意的散文诗，阅读着这些短篇，就有如同聆听着《田园交响乐》那样的艺术感受。
　　所有这些短篇，无一不是以少年儿童为主人公，似乎是一本少儿读物。但它恰巧不是一本能为少年儿童所接受、所理解的读物，而完全是一本成人的书。书中少年主人公们的追寻，正是现代人的需要与渴求，而且是具有较高层次的精神文化修养的人才会有的需要与渴求。在这些少年儿童形象的背后，是作者一颗痛感现代生活的缺陷而焦虑地关心着人的自然本性之复归、关心着人对现实条件之超脱的心灵。正是在这个意蕴上，这些短篇与作者的成名作《诉讼笔录》是相通的，这些少年漫游者与《诉讼笔录》中那个偏执地要实践人性复归的流浪人亚当·波洛是相通的。
　　(《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梦多》，金龙格译，漓江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