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头啖汤精神与零利润定理

　　半年多来，广东经验一时成为热门新闻。这其中，有一条所谓“饮头啖汤”的精神。“饮头啖汤”作何解？这是广东话的口语说法，意为“喝头一口汤”。广东的小食店除了“生猛海鲜”、“特色制作”以外，常常供应一种“例汤”。远在小店开门客人点菜之前，一锅上好的汤水先已熬就。比之另外现点的汤菜，这“例汤”材料、火候俱足，遂常常成为食家的首选。倘若这天生意特别好，原备的汤水眼看告罄，伙计就会加一盆水添一把火，务必保证供应。实际操作下来，通常是一路舀出去上桌，一路往锅里添水。知道这一“内幕”，就明白头一锅汤才是彻底的真材实料，味道好极了。第二第三下去，自然一回不如一回。所谓“饮头啖汤”，就是要喝这头一趟的汤的意思。
　　北京上海的报刊，曾经赞誉广东的“敢为天下先”精神。的确，在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中，广东人民所曾面对的“头啖汤”，可不是人皆趋鹜的餐桌上的美味。当初敢于喝“头啖汤”的人，还真有点“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气魄，非我等迂腐书生可期。即以不少人鄙夷的发股票财现象而言，笔者在深圳的若干文友就一再坐失良机，迄今没有下海弄潮的勇气。事过境迁之日，大家都知道那“头啖汤”味道好极了。但是正如我们不能两次在同一条河流里游泳一样，经济改革进程和经济起飞阶段人们所曾遇到的“头啖汤”，究竟是螃蟹还是蜘蛛，当时却是未知。在这个意义上，“头啖汤”精神体现了利益和风险的高度一致。
　　利益和风险，本已是现代经济学的论题。君不见，八八年经济学诺贝尔奖获奖者阿莱的句子：“风险越不大，人们就越逃避它！”比对那些发了的企业家或股民，我们才能领悟这句话的道理。风险、不确定性，都是数理经济学的专题。不过，就是在微观经济学的层次，“头啖汤”精神也有深刻的学问。
　　最近几年，中山大学岭南学院选用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赫胥黎弗教授的《价格理论与应用》作为微观经济学教材。微观经济学是关于市场经济条件下消费者行为和企业行为的理论，是关于市场机制的理论。现代经济学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比较深刻地了解我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出现的许多现象，帮助我们比较中肯地阐明经济体制改革所面临的一些问题。实际上，“头啖汤”精神，正体现着市场经济的活力。
　　在现代经济学中，有一个称为“零利润定理”的命题：
　　长期来看，在一个竞争行业中，任何企业的经济利润都会趋于零。
　　为了把握这个定理，现代经济学十分注意界定和区分企业的会计利润和经济利润。经济利润不是简单的账面盈余，而是不但要减去企业本身的“价格”，还要减去社会平均的正常利润。比方你空出自己的房间开一个馄饨小店，那么至少要从账面盈余中减掉那房间和设备的租价，再减掉倘若把流动资金拿去买债券会得到的收益，才是经济利润。如果是夫妻老婆店，还得记住减去经理兼伙计的酬金。
　　会计利润和经济利润的这一界分，本身就十分重要。一些承包企业以企业的会计利润充作经济利润。结果，国家吃了大亏。近年的股市狂热，也许是新生发展过程中难免的现象。本来，市民在对企业的资产负债情况毫无所知时也狂热投股，是亏损企业的股票也能反常增值的主因。但若缺乏统一的合理的会计制度，即使公布资产负债情况，也不能成为权威的依据。
　　明白了这一界分，就可以知道，把“零利润定理”用我们以前习惯的语言表达出来，就是长远来看，竞争行业中的任何企业，顶多只能企求平均利润，不能老是比别人占便宜。
　　为什么会这样？《价格理论与应用》在“企业生存与‘零利润定理’”的标题下，有如下的说明：
　　竞争总是要摊薄经济利润。只要是有利润的地方，就有新的企业进来，从而扩大行业的总产出，迫使产品的价格下降。与此同时，原料和其它投入的价格却被迫上升。这样一来，利润就会被从上下两个方向挤干。
　　这一过程在何处结束？当仍然处于外面的企业看到该行业内已经没有(额外的)利润可图时，新企业的进入就会停止。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国家教委在上海举行《财经专业核心课程教学大纲国际研讨会》。邹至庄教授在代表三位美方委员发言时说：
　　新企业的产生与旧企业的死亡，进入与撤退(entryand　exit)，这种淘汰问题就是市场经济的活力的表现。这个问题可以讲一下。
　　现代经济学认为，自主企业和竞争市场，是市场经济的两大要素。西方世界是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所以西方的经济学常被误认为是关于私有经济的学问。其实，自主企业和竞争市场，并不需要以私有制为前提。关键是努力创造一个良好的竞争环境，放手让企业在守法的前提下追求利润。这样的竞争，对企业不但是激励，而且是约束。
　　基于在良好的经济法制环境中追求利润的基本动力，企业进入一个景气的或新兴的行业、退出一个趋淡的或没落的行业，正是市场活力的表现。
　　前几年我国人民生活刚刚好一点的时候，电扇行业一马当先兴旺起来，于是吸引新的企业进入电扇行业。行业大了，利润分薄，不少企业面临亏损的局面。这正验证了“零利润定理”的告诫。如果墨守陈规，哪怕你是上海的华生老厂，也将难逃厄运。聪明的企业家则会考虑转向，转到前途兴旺的行业。转向，就要有“饮头啖汤”的精神。不然的话，老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就总是喝不到那味道好极了的“头啖汤”。广东顺德的康宝电器厂，四年前还只是个镇办的百人加工厂，现在却年产值超亿。他们起步时，广东境内的电器亿元大厂已有一大把。要问他们如何在夹缝中创业，厂长罗小甲回忆曾苦苦思考：汤啊汤，你在哪里？他注意到虽然彩电冰箱煤气炉电饭锅早已普及，却几乎每家还使用着蚂蚁蟑螂自由进出的竹木碗橱。他看准了，在居民消费向小康转变的阶段，电子消毒碗柜的需求，大有引导和发展的天地。这将是康宝的“头啖汤”。他们高瞻远瞩，把这“头啖汤”熬得好好的，并且通过精心策划的市场营销，使电子消毒碗柜的使用，成为经济领先发展地区家庭文化的重要组成。
　　所以，“头啖汤”精神的核心，是它的开创精神。如果当初看到别人搞电扇冰箱发了财，也一窝蜂挤进去讨便宜，康宝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可以说，成功的企业家，都是对“零利润定理”最有心得的人。这里要注意的是，升级换代，也是一种转向。比如从老面孔的电扇转而开发“鸿运扇”、“立柱扇”，引导消费新潮流，升级了的电扇行业仍然很有文章可做。
　　除了企业对行业的进出，还有行业本身的发育和消亡，即行业对经济的进出。一个行业新生，进入经济；一个行业没落，退出经济。这都是“零利润定理”的内涵。有人说，发达的市场经济实质上是企业家经济。这种说法，包含深刻的道理。创新，并不总是成功。但是长远来看，不创新，就一定不会成功。这可算“零利润定理”的一个推论。这里，我们从语义学的角度，也体会现代经济学把平均利润作为零利润对企业家的告诫意义。
　　“零利润定理”还很好地说明了市场具有调整产业结构的功能。
　　不久前在广东的一个外向型经济发展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人们谈到高科技与广东产业结构调整的关系。
　　广东省，尤其是珠江三角洲地区，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发展都走在全国前列。在一定发展的基础上，产业结构调整自然就会提上议事日程。对此，一些代表认为要把高科技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还以十年来香港太容易赚钱而忽略了高科技的投入造成香港在这方面落后于台湾和韩国的例子，告诫广东要吸取教训。
　　的确，香港借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光，做生意比较容易。虽然因此淡化了对技术投入的激励，但十年里在经济和社会方面取得长足发展，继续领先于“四小”，这并没有什么不好。香港弹丸之地，不少因素自己控制不了，何必一定要在高科技方面和别人争高低。
　　在全国改革开放的大局之中，广东的优势别处难比，要充分利用，勿轻易放弃。只要我们把社会经济效益放在第一位，看准了一个项目，可以较快回收投资，并且在随后的三五年内都能产生较大的利润，又不会破坏环境，那就要抓紧上，而不必管它是不是高科技。当然，如果有人愿意斥巨资办高科技产业，我们求之不得。但是实际上，高科技项目往往投资大、周期长。既然在广东“短平快”项目大有搞头，要吸引外资于高科技项目就十分困难，因为广东的比较优势不在这里。几年或十年以后，广东的工资水平进一步提高了，劳动密集型产业自然就会失去优势，逐步退出经济。这时，投资转向技术密集型产业，就会是很自然的事。这就是“零利润定理”揭示的经济规律。经济技术开发区的负责人讲得更坦率：维持那个把高科技项目，是给某些高层领导看的。由于广东的比较优势不在这里，这方面迄今没有经济上十分成功的先例。
　　大家知道，市场有配置社会资源的功能。具体到产业结构分析，市场有调整产业结构的功能。
　　广东虽不是弹丸之地，但也不是一个国家，而是全国的一部分。既然这样，在全国的分工中就应当充分扬长避短，不必一定要争自己的高科技。(香港是不能，广东是不必，情况有所不同。)广东充分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经济发展上去了，对国家的财政贡献也就更大了。国家有更大的力量去支持高科技，这其中也就包含了广东的贡献。是否可以说：全国一盘棋，市场来调整。
　　广东原来的底子很薄。经过十年发展，现在是全国领先，世界瞩目。总结经验，分析原因，可谈的东西很多。但是许多原因的实质，都可以用“放开价格，让市场机制发挥作用”这一句话来概括。广州的物价指数比北京高，但是在广州的餐馆进餐却比在北京便宜得多。因为这里有比较发达的竞争的餐饮市场，消费者和企业两个方面都会从中得到很大的好处。《价格理论与应用》完全不用高等数学，把这竞争市场的社会效率，以及定量供应的经济损失等等等等讲得非常浅白透彻。
　　《价格理论与应用》是关于市场机制的著作，但它并不认为市场机制万能，不认为政府可以完全不管价格。对垄断企业要管，对造成外部不经济的企业要管，对公共部门和福利事业要管，对关系国家发展后劲的事业更要管。
　　垄断并不总是坏事，关键在于控制管理。有时，利用垄断还可以达到保护资源的目的。电力、供水，属于天然垄断。专营专卖，属于授权垄断。政府对垄断企业的利润管理，也要参照“零利润定理”。
　　就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来说，市场力量有它短视的一面。例如，市场力量不会自发地支持超导研究和火箭航天这些关系国家发展后劲的事业。科学文化和公共教育，绝对需要国家的计划支持。
　　世上没有纯粹的市场经济，只有程度不同的混合经济。但是经济必须按市场的规律运行，计划也必须通过市场来实现。在和平与发展的历史时期，不按市场规律运行而能在世界经济竞争中取得优势的，迄今没有先例。说计划经济、市场调节，那是本末倒置。市场经济、计划调节，才是科学的命题。认识市场力量的优势和不足，扬长避短，助长经济起飞，正是理论、计划和体改工作者的使命。
　　毋庸讳言，像《价格理论与应用》这样的现代经济学著作，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历史总结，或者说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运行经验的总结。但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国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起飞进程中的许多现象和许多问题，都可以在这些著作中找到借鉴。笔者赞成这样的意见：经济科学的基本理论属于全人类。面对中国的具体环境，我们会有许多深刻的、特色的、足以让世界瞩目的研究。但是在基本理论的层次上，不会有什么中国特色的经济学理论。这好比二次进风煤球炉在十多年前是国人欣赏的上海特色的燃烧炉具，但是并不因此升华出什么上海特色的燃烧规律。我们深信，植根于中国经济问题的沃土，我国学子必将也对经济科学的基本理论作出世人推崇的建树。那将是对全人类的文化、科学和思想的贡献。
　　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西方经济学”的提法，并不科学(变通使用或当别论)。在我国，经济学教育特别要注意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
　　Jack　Hirshleifer，Price　Theory　and　Applications，4th　Edi-tion， Prentice　Hall，NJ，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