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美国黑人作家的出版近况

　　二十多年前，我与一批年轻作家为伍，常常聚集讨论文学，朗诵他人和自己的作品，互相观摩。偶然有了发表，高兴不已，用稿费请大家喝酒。这几位朋友中，只有两个终于出版小说，得到好评，有些小名气。其中一个后来到好莱坞去写电视剧本，可以多赚一些钱。另一个听说仍在写作，没有什么职业，穷苦得很。
　　我这个开端的用意无非是想表明，无名作家到处一律，都是很苦闷的。能够靠写作维持生活，即使是在美国也非常难得。天文学数字的进益只属于极少数的幸运儿。
　　我年轻时的性喜写作的朋友中有一个是黑人，来自海地，精通英法二国文字。他自操法语的海地移民到操英语的美国后，相信如要靠写作为生，必要写英文才行。因此他努力的学习英文，结果也写了一部以海地为背景的甚饶兴趣的小说。他将原稿寄给纽约十几家出版公司过目，都给退了回来，他无可奈何，结果自己出资出版，希望可以受到书评家的欣赏。可是书评家难得注意自资出版的小说。这个朋友一怒而弃笔从商，现在成家立业，过着富裕的生活。在物质享受上而言，也未始不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黑人作家在出版上所遭遇的困难，主要是在于题材的狭窄。书局编辑常有成见，以为黑人作家所谈的不过是黑人故事，因此读者圈也只限于黑人，销路便不会大。(另一个常有的成见是犹太作家虽限于犹太读者，但销路不会小。因为犹太人中知识分子很多，都爱读书购书。)这类偏见当然是解释不通的。一部真正含有文学价值的作品，人人都要阅读。犹太籍作家如诺曼·梅勒，黑人作家如詹姆斯·鲍尔温(James Baldwin)等对广大读者的吸引力已完全突破种族或宗教的界限。而一本迎合大众通俗口味的史诗小说，例如阿力克斯·哈利的《根》，更能替作者与书局盈利。
　　哈利当然已在文坛上立了足，而且已靠写作变为百万富翁。(十余年前，我听他一次演讲，说他在开首卖文为生之时，向杂志投稿，有时穷得没有钱付房租。但他要专心写作，不愿找职业。)他的新书《搜寻》(Search)也即将完成。此书述他搜寻材料写作《根》的经过。由于《根》的销路很大，《搜寻》不但没有困难找得出版商(闻道布尔戴书局将出版此书)，而且一定会继续成为一本畅销书。
　　哈利只属于少数的幸运的黑人作家。大部分黑人作家不是尚未成名，便是成了名后默默无闻。去秋我在纽约一个文艺界鸡尾酒会中碰到黑人女作家宝拉·马歇尔(Paule Marshall)。我当时觉得她的名字很生疏，后来才发现她在黑人读者群中很有点名气。黑人作家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能够冲出黑人读者的小圈子，吸引广大的白人读者群，而成为美国文坛上一个主流作家。
　　我们如果向美国近代文学史回溯一下，成名的黑人文艺作家(这里不谈历史学家或社会学家等一类的作家)倒也不少。这里随便提几个名字。最重要的当然是理查·赖特(Richard Wright，一九○四——一九六○)。他于第二次大战前即已成名，是当时美国文坛的罕有现象。他的小说都以他幼时在南方的经验为背景。一九四五年时，他出版了自传性的《黑孩儿》(Black Boy)，很受文艺界重视。(我当时曾将此书一部份译出，在上海一个杂志发表。此杂志名是《万象》或《幸福》，我已不记得。但那篇译稿可能是介绍美国现代黑人作家的第一篇文字。)赖特成了名后，因不惯当时美国的种族隔离的生活方式，移到巴黎去居住，娶了一个法国妻子。
　　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二个名字是诗人兰斯顿·休士(Langs-ton Hughes，一九○二——一九六七)。休士用黑人方言及爵士音乐的节奏写诗，是“哈莱姆(Harlem，纽约黑人区)文艺复兴”运动的主要分子。他的诗集很受年轻读者们的欣赏、有些甚至成为研究黑人文学课程的课本。
　　第三个名字是拉尔夫·埃立逊(Ralph Ellison)。他于一九五二年出版的《无形人》(The Invisible Man)已成为美国黑人文学中的不朽之作。他的近作很少，本人已在一个大学中当文学教授。
　　还有一个脍炙人口的黑人作家当然是詹姆斯·鲍尔温。六十年代他是美国极出风头的一个作家。那时正是黑人人权运动蓬勃之时，鲍尔温虽是一个小说家，散文集《下次的火》(The ireNext Time)于一九六三年出版后，他立即成为黑人人权运动的非正式代言人。这些散文首先是在《纽约人》文学杂志发表的，他的热情洋溢、慷慨激昂的文字很引起广大读者的注意，被公认为代表黑人潜意识的最有表达能力的发言人。鲍尔温作品众多，也曾写过剧本。有一些时期，也因不满美国社会制度，去法国居留，于近年始回到美国来。
　　六十年代很有几位青年黑人作家受到出版界重视。可是这样社会骚动的时期已过，美国的政治转向保守，社会也进入寂静时，这些作家的名字又难得听到。近来黑人作家(除了哈利以外)的名字受人注意的只有二个值得一提：一是女作家托尼·摩瑞逊(Toni Morrison)，她的新作《柏油婴儿》(Tar Baby)甚获好评，也曾得过书奖。另一个是年轻作家大卫·布拉德莱(David Bra-dley)，年龄不过三十一岁，新出版的《长尼斯维尔事件》(TheChanesville Incident)一出立时引起文学界与书评界的注意。
　　托尼·摩瑞逊也在兰登书屋任编辑，可以说已在出版界打出天下。《柏油婴儿》是她的第四部小说。她于一九七四年出版的《苏拉》(Sula)，与一九七七年的《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虽然销路不大，却受好评。正如鲍尔温一样，摩瑞逊已进入美国主流作家之林。
　　布拉德莱的第一部小说《南街》(South Street)于一九七五年出版。这部小说的写作是他在宾州大学做学生时期完成的，技巧尚未成熟。可是他的第二部小说《长尼斯维尔事件》却替他建立了名誉。
　　一个作家所写的当然都是他自己熟悉的事情。黑人作家小说的内容便不免是有关黑人或黑白间冲突的故事。这类揭露与描写社会问题的作品能不能畅销，很与时潮及社会动态有关。例如，六十年代后期，正在反越战运动及黑人人权运动惊动美国社会之时，黑人作家很吃香，黑人出版事业也很蓬勃。在芝加哥出版的黑人文学杂志《黑人文摘》(Negro Digest)编者霍也特·福勒(Hoyt Fu11er)曾于一九六九年大言不惭地说：“我们正在文艺复兴之中。美国黑人已瞥见到新世界的可能性，到处都很蓬勃。初出茅庐的黑人作家已有了自己的刊物，不必再向书评界祈求。出版界如果要出版黑人作家的作品，必需适应黑人作家的条件。这现象是前所未有的。”
　　想不到十二年后，情势大有转变。最近哥伦比亚大学举行了一个题名“八十年代的黑人文学”的讲坛，主讲者有托尼·摩瑞逊，詹姆斯·鲍尔温，诗人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原名是Leroi Jones。此人思想激烈，性情暴躁，对美国社会不满，一怒而改非洲名字。他常与警察发生纠葛，最近以打妻与抗拒逮捕罪被判处徒刑三月，其他名作家联合签名营救无效)。摩瑞逊的口气就大有不同。她说：“第三世界文学不会有文艺复兴。出版界不愿出版初作小说、诗集、或尝试性作品，因为这些作品的出版往往要蚀本。这种情形打击了所有作家，但你可不能想象，第三世界作家可以完全被消灭。”
　　过去十二年来的黑人作家的处境因此已受了极大的挫折。在六十年代后期，黑白文学批评家都在称扬黑人文艺复兴，出版商热心的招徕黑人作家。可是现在呢？有的出版商甚至不敢在书名上包括了一个“黑”字，惟恐影响销路。他们不但不“适应”黑人作家的条件，而且根本不去理会他们。许多在六十年代蓬勃出现的黑人文学杂志，包括霍也特·福勒所编的《黑人文摘》(后改名《黑人世界》)在内，都已停了刊。许多在那时期受人注意很有前途的年轻黑人作家，现在都巳默默无闻，不再在刊物上出现。甚至连早于六十年代以前成名的二位作家，约翰·A.威廉姆斯(John A.Williams)与约翰·奥立佛·基仑斯(John Oliver Killens)近数年来也没有什么作品问世。
　　这不一定是说出版界对黑人有种族偏见，商业界的任何一举一动都出于经济考虑。在过去，出版商很愿意出版实验性的冷门小说，蚀本时可由畅销书的盈利作贴补。可是这种慷慨之举已不再发生，同时，各家书店又不愿承购不能畅销盈利的作品，他们要的只是大作家的畅销书，可以多销多赚钱。近来有好几部黑人作家的小说，受了书评界的好评后，因为售书商不热心，仍销不出去。新作家的销路越小，出版商越是不愿投资承印。出版商要的是能吸引广大群众的小说，这也涉及选稿者编辑的问题。当书局编辑的，黑人很少。虽然白人的书局老板否认，但黑人编辑与作家们指责书局在雇用方面存有种族偏见。
　　以出版业中心纽约而言，全市各个大书局中，目前一共只有六个黑人占有高级编辑的地位，比十年之前反少了一半。而且这六个高级编辑内，有三个任管平装本通俗爱情小说方面的编务，根本没有机会与严肃认真的黑人作家作接触。
　　据道布尔戴书局平装部的黑人编辑麦丽·布朗(Marie Brown)说，黑人作家出版机会的稀少，与黑人编辑数目的减少直接有关。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初期黑人作品的出版，都是受了热心编辑们的鼓励与支持。编辑离了职后，作家便如迷途的羔羊。目前黑人作家小说的缺乏，就是因为没有黑人编辑的鼓励与支持之故。
　　这类情形可举两个黑人作家的遭遇为例子。一名巴雷·倍克汉姆(Barry Beckham)。他于一九七二年写了一本甚获好评的小说后，与两家书局订了写书合同。可是他的二个编辑(都是黑人)后来离了职，他的书便没有出成(九年以后的现在，他终于出了一本平装书)。
　　另一名乔治·台维斯(George Davis)。他的第一部小说也很受好评。可是也因为他的黑人编辑离了职，书局便对他后来的作品不生兴趣。虽然他已换了一个书局，出了一本非虚构的书，他指摘书局方面并不鼓励他写小说。
　　六十年代颇有名气的裘里亚斯·莱斯德(Julius Lester)曾著了十一部书，最后一部还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五年以来，没有一本新书出世。据他说，与他合作了十余年的编辑，近二年来已与他完全生疏，连电话也没有打。他新著的一部小说与一本短篇小说集，到处兜售，竟没有一家书局要他。他自以为一个出版了十一部书的作家不应再这样地到处碰钉子。其实不然，市上似对黑人作家的作品无兴趣。
　　已成名的作家约翰·基仑斯说，自从他原来的编辑退休后，他在出版界便碰不到好运气，已有七年无新书出版。一般出版商与编辑都说他新著的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不会有生意”，故将他的稿件拒绝。
　　一般黑人作家觉得，上述两个成名作家尚且有出版的困难，其他的更不用说了。但不少出版商却不同意这个看法。法拉、斯特劳斯、吉罗书局(Farrar，Straus and Giroux)的主人斯特劳斯说他的书局对黑人好作品绝对有兴趣，不过近来未曾收到太多的投稿，因此很难挑出好货色来。该书局最近已与西歇尔·布朗(Cecil Brown)订了合同。布朗也是一个在六十年代有点名气的黑人作家。
　　文学杂志《新美国评论》(New American Review)的创办人与编辑塔特·沙罗太劳夫(Ted Solotaroff)现在也是哈泼·罗书局的编辑。他对近来的现象作这么的解释：出版界对黑人作家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时代是变了。有一个时期黑人作品很吃香；大学里新开的有关黑人研究的课程，造成一个特别的销书市场，今日就有不同。不过鉴别小说的标准，无论作者是白人或黑人，并无不同。当然，黑人所写的小说如果不能引起白人读者的兴趣，销路不会太大，出版商就有考虑。象詹姆斯·鲍尔温，托尼·摩瑞逊，甚至年轻的大卫·布拉德莱这类作家，不愁没有读者。一般而言，知识程度高的读者对反映黑人生活的作品仍有高度兴趣。出版商对作家的肤色并无偏见。但是任何作家出了三、四部书后如仍卖不开，出版商当然在投资前要犹豫。
　　兰登书屋一位年轻的黑人编辑埃洛尔·麦克唐诺(ErrollMcDonald)这样说：有许多在十五年二十年前所出版的书，今日就不可能出世。原因不是质量的低劣，而是政治气氛的改变。在目前，很少白人读者对有关黑人生活的作品有兴趣；同时，出版界往往认为黑人购书者太少，黑人作家如果不拥有白人读者群，便易遭出版界遗弃。
　　小说家约翰·威廉姆斯却很不以为然。他说出版商在未出版之前即预测黑人作品没有销路，不是偏见是什么？威廉姆斯本人曾著作了十余部小说，但是五年以来没有新书出版。最近总算又交了好运，一本叙述有关当代文学界黑白作家问题的小说原稿，好几次被拒绝后，终由一家书局接受。
　　出版界对黑人作家有没有种族偏见呢？我想与其说是种族上的偏见不如说是经济上的偏见。美国的出版业是一个大商业，无时无刻不在找求可以成为畅销书的材料。作家如能替他们赚钱，不管你是黑、白、黄，他们必要，不然阿力克斯·哈利的《根》的原稿可能仍在他的书架上积灰尘。
　　以旧金山做根据的小说家兼诗人伊修默依·里德(IshmaelReed)说得最透彻：“出版商无意接受黑人作品的原因很复杂，不但编辑们没有意思，连推销员与售书商也不愿处理少数民族作家之书。”推销员与售书商乃是出版界的收入来源，他们所找求的是能够畅销盈利的货色，编辑们有时不免受到他们意见的牵制。不过话得说回来，一本真正有文学价值的作品，总有一个出头的日子。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八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