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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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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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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古代的傍晚》
栏目西窗漫笔
作者董鼎山
期数1983年06期
  今年二月间,法国总统密特朗邀请国际著名的作家、艺术家、思想家在巴黎集会,举行一个所谓“文化与发展”的讨论会议。一时世界各国的文化人士云集,互相交换意见。这是法国政治与文化融合的传统。
  美国方面应邀前往的很多,单是作家就有诺曼·梅勒,威廉·史泰朗,阿尔温·托夫勒多人。梅勒不喜欢旅行,原来不想前往巴黎。可是他刚完成了一部花时十一年的巨大著作,心情闲散得很,就接受了法国政府的邀请。一去以后,他觉得此行不虚,最主要还是在于能有机会与史泰朗重修旧好。二十余年前,梅勒与这位因《苏菲的选择》而享盛名的作家原是好友。可是梅勒在《自我宣传》(Advertise-ments for Myself)一书中对史泰朗的攻击,造成他们间友谊的恶化。这次他们在巴黎重聚,握手言欢,忘却过去的不快,二人经常在巴黎街上一起蹓跶,有时还到丽兹旅馆的因海明威而著名的酒吧间中去饮酒,消磨时间。
  这似表明梅勒的过去年少气盛的作风已大有改变,他的对人态度已缓和成熟了不少。梅勒今年六十岁了。他的最近作品也应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在国际文坛作个预言并不是易事。但是我敢预言,梅勒之终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诺贝尔评奖者是以候选作家的一生作品为标准的。梅勒历年已很有几部杰作,可是他的新作《古代的傍晚》(Ancient Evenings)的出世将更惊动各国的读书界人士。
  即使没有这部新著,梅勒在文学界的地位也已极为牢固。他已写过二十五部书,内容与风格各有不同。除了小说以外,他写过政治,电影明星,反战运动,拳击。凡是现代生活中各项重要的主题,他都染了指。他获过两个普立策文艺奖,一个全国书奖,又是被目为最高荣誉的美国文艺学院院士。一部梅勒传记也在最近出版,更稳固了他在文学界的地位,(虽然他拒绝与传记作者合作。)说到美国文坛而不提梅勒,等于是说到美国全国而不提纽约。可惊的是,这位极度现代化的作家现在要暂时忘却现代生活,而退居于三千年前的世界。《古代的傍晚》是一部长达七百零九页的关于古埃及十九与二十朝代生活的小说,单是这个书名就是何等雅致!故事以一个埃及人死后投胎三度的各种不同生活为中心:他是一个战车驭夫,是一个将军,是一个王妃后宫的太监,又是一个大祭司。每一身分代表古埃及社会的某一面生活。故事的讲述者是一个六岁儿童。(但这不是童话故事,梅勒称此儿童有法国大作家普鲁斯脱在十五岁时的头脑。)它所形容的法老君王宫廷生活,战场的大屠杀、君王与王妃间的荒淫生活,混合了神话、巫术、及传说中木乃伊的神秘,造成一部极其异常、有时难以理解的奇特小说。梅勒的想象力令人咋舌。他自己承认这是他一生以来一部最有野心的小说。他说,在文学意义上《古代的傍晚》虽是最创新的,但仍不是他所“应允读者的杰作”。(二十四年前,梅勒曾在《自我宣传》中说,他一定要写出一部连“陀斯妥也夫斯基,马克思,乔伊斯,弗洛依德,司汤达,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史宾格勒,福克纳,甚至连海明威也要来拜读的杰作”。)
  写作《古代的傍晚》并不是一件易事。他的朋友们劝告他不要浪费时间于陌生不熟的古代题材上。出版商对这类小说也无兴趣,以为难以销售。平装本出版商更无意出巨资购买版权。不料在出版期两个月之前,全国各地书店早已预订了十万本精装本。文学读书界间的闲话流传也造成了这部尚未发行小说的声誉。《古代的傍晚》是梅勒的第二十六部作品。他对书评者的渲染赞扬或恶毒攻击都已司空见惯。可是由于年前他曾帮助过杀人的囚犯作家杰克·亨利·阿波特,而且自己也曾于醉酒后用刀刺伤前妻,他最怕的便是书评家将这些旧事重提,或指他有“法老君王的变态心理”。他甚至怕书评者会将他这本书称为“自传性”的,因为小说结束时,主角年六十岁。梅勒今年恰正是六十高寿。
  梅勒早年成名,二十五岁时,即以他的初作《裸者与死者》扬名国际。三十五年、二十五部著作后,他在美国文学界仍占一把很高的交椅。(与他同年并一齐成名的特鲁曼·卡波地近年来只著些影射高等社交界人物的故事,文学声名大降。)他有时哲理性地回顾过去,承认自己的性格已比前“软化”。“在过去,我化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时间思考我自己,现在不然。”他又说他不懂批评者为何将他描绘为一个插科打浑的小丑似的人物;其实他并不是一个酗酒者:“我并不多饮酒,但是我爱开玩笑。年轻时我喜开派对,常手拿一个酒瓶倾饮,使人以为我是豪饮者。”
  梅勒的生活方式一向是逢场作戏性的。他结婚过六次,生有九个儿女。单是五个离婚前妻的赡养费及儿女的生活费与学费已很可观。他虽在著作方面赚了不少钱,但没有积蓄,都随时随地的化光。(有时有人批评他多写、滥发表,其实不过是要赚稿费。)在他埋头著作《古代的傍晚》期间,订了合同的出版商每月划给他一笔三万元的生活费用。这本新书如不立时成为畅销书,书局便要亏本,而梅勒也不会致富。
  他的最后一个妻子是曾当过时装模特儿的画家,面貌美丽,而性情刚直犹如梅勒。他终于找到了理想的伴侣,老年的生活比较平静,难得在公共场所酗酒或与人打架。他觉得唯一遗憾的是杰克·阿波特的事件。为了帮助这个有写作天才的囚犯作家,他曾被人骂为“杀人者的帮凶”。(珍视写作天才似是他的天性,最近他又在缅因州一个法庭上替一个被控犯有销售毒品罪的青年作家做人格保证。)阿波特并不赏识梅勒的帮助。他因杀人而再度被捕后,在狱中对梅勒传记的作者说:“诺曼与我是阶级敌人。他不了解我们这个世界,他的援手只不过是要将我们牵入他的世界去。在存在主义者眼中,诺曼不过是个庸俗市侩。”但梅勒仍替阿波特作辩护:“我们仍在通信。我仍以为他有天才。他似已不能成为一个作家,但他如果成功,我就觉得心力没有白花。”
  梅勒是一个迎合时流的“庸俗市侩”?这很难以令人置信。在五十年代,他还是崇时尚的:他是《异见》(Dissent)杂志的一个编辑,又经常为《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撰稿,二者都是当时很出风头的左翼刊物。但是不久梅勒的傲慢自大的作风慢慢成型,他对文坛前辈不屑顶礼膜拜。这也怪他不得,他以《裸者与死者》成名,一下子就站立在畅销书目单的顶峰,当时不过二十五岁,年少气盛。到了后来他才知道成功并不能轻易取得。
  他的第二部小说《巴巴里海岸》(Babary Shore)没有获得好评。写作第三部小说《鹿园》(The Deer Park)时,他的情绪极为不佳。《鹿园》出版后,只销了五万本,他认为并非大成功,几乎以为自己写小说的生涯已告终结。在此时期,他心灰意懒,经常开派对,饮酒、吸大麻叶,甚至与友人们合创了《村声》周刊。可是他所写一篇《白色的尼格罗人》(The White Negro)的论文,却一时大受注意。这篇文章可说是后来六十年代青年人对社会不满、对长者不敬、对现存制度反抗的先声。其后,《自我宣传》的出版,又介绍了在当时很是新颖的私人体新闻写作的作风。在那书中,他也恶毒攻击了许多同行如高尔·维达尔(Gore VidaI),詹姆斯·琼斯(James Jones),史泰朗,卡波地,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等。梅勒攻击同行朋友的动机不明,可是他的名气更因此而大扬。
  梅勒出身贫苦,却有幸获得奖学金,在哈佛大学受教育。他说在那时期(刚是大战结束之后),写小说能出版是件大事,青年爱好文艺者都有这种奢望。他们常常因辩护自己偏爱的作家而争得面红耳赤。今日青年是电视教养的产物,就没有这类对文学作品的严肃风气。他自己的一代却认为写小说是一件最令人兴奋的勾当。这代作家包括了索尔·贝娄,约翰·契佛,詹姆斯·琼斯,特鲁曼·卡波地,及年事较轻的约翰·厄普代克与菲列浦·罗思。
  梅勒的性格行为捉摸不定,令人难以预测,他的作品取材也如是。相反的,传统性作家如索尔·贝娄,约翰·厄普代克则常以正常生活中较为着实的材料为主题。一般创作家最亲密的记忆当是儿童时代。梅勒一直避免以儿童时代记忆为写作题材。他说他要等到写最后一部小说时,才返老还童。他不忘记犹太家庭的背景,特别是他母亲对他有极大的影响。在他十三岁时,他在犹太教堂中遇见一个教希伯来语的老师,这位老师是马克思的信徒,他在受犹太教洗礼时,在教堂中面对着一群富有的亲戚高声宣言:“我将循规蹈矩,必步伟大犹太领袖摩西与马克思的后尘。”他的父母与富有的亲戚听了目瞪口呆。梅勒后来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与行为在十三岁时已初度显露。
  梅勒的父亲长期失业,家中的主力是他的母亲。《裸者与死者》出版后,梅勒一举成名,特别感到骄傲者是他的母亲。梅勒对自己的犹太背景很具好奇心。他的父母来自沙俄,但他只能想象祖父母在俄国的生活。某次他攻读希伯来文一年后,着手准备著作一部以他家庭历史为中心的小说。这时他恰好读了艾萨克·B·辛格的著作,才发现名家已抢先一步,没有必要再叙述犹太生活了。他的念头一转,便对古代埃及发生了兴趣。
  梅勒花了不少时间,对埃及历史做研究工作。在一年内,他读了一百余本书,熟读了古埃及学的不朽作《死者书经》(The Book of theDead)。《古代的傍晚》全部写作花时十一年。(但在此期间他也完成了另外三本书,包括著名的《刽子手之歌》。)
  历代名作家中,对古埃及深感神往的多得很,上自莎士比亚,下至近代作家劳仑斯·杜莱尔(Lawrence Durrell)。法国十九世纪作家福楼拜也写过埃及日记。不过梅勒的雄心勃勃的计划更较前辈进一步:他要虚构出三千年前在埃及发生的情事。
  他只到过埃及一次,那是一九七四年,埃及刚与以色列打过一次仗,开罗属于战区,尼罗河没有水上交通。他只能雇了车到金字塔去,临时才发现警卫不准游客爬金字塔。梅勒不负他的行为大胆的声誉,向导游者行了贿,于清晨六时偷偷的爬上了金字塔顶,正要细细勘查眺望之时,远见警车来临的尘土飞扬,又偷偷的爬下来。他对古埃及的考查经验,就只是这么一点。
  梅勒的日常生活开销及其对几位前妻的赡养费奇大,每年非三十余万元莫办,因此他的著作,可说是为经济所迫。在写作《古代的傍晚》时,他面临三个难题:一、金钱问题;二、灵感问题;三、创作此书的技巧问题。他有时很灰心,几乎撒手不干,他说所有他的作品中,这部小说是最难写的一部,特别是情节的想象与结构。在灵感枯干时,他就不得不靠历年所学的写作技艺来继续。
  多年前,他曾应《巴黎评论》编辑的采访发表他对创作过程的意见。他说:“小说家在创作中途,如灵感突然走了绝途,在苦思不得其解之时,便不得不靠写作技艺来拯救。”他对初学创作者的忠告是,多写多练,在技艺成熟之后,即使灵感枯燥,终而也能打出一条途径来。
  《古代的傍晚》就是在这种心绪下写出来的。一个作家能够写出一部与自己生活经验毫无关系的三千年前异国情况的小说,是很难得的。美国文艺界的初度意见已对《古代的傍晚》有相当好评。
  古埃及的历史充满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神话。在埃及人的心目中,法老君王及王妃一向被视为天神。梅勒用他的写作技能幽默而又奇妙地形容了他们之间的性关系。在此书中,人、神、大自然之间的关系都由作者的惊人笔法衬托出来。《古代的傍晚》令我想起童年所读的《封神榜》。不过《封神榜》是中国古典文学,而梅勒却是二十世纪的最现代作家。
  这部壮丽宏伟的小说以法老王室的宫闱私生活作为主干,以古代战争的伟大场面作陪衬。可是作者的重心还是放在埃及古代人士对人死之后世界的崇信上。在本书的结局,作者将读者引入一个在“死亡世界”旅行的历程,其描述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
  梅勒自己也许不会承认,但我觉得他这部新作很受了“超现代主义派”(Postmodernism)作家意大利籍的意大洛·卡尔维诺与哥仑比亚籍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响。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日于纽约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