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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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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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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五十八年前的论争
栏目短长书
作者冯皓
期数2004年08期
  潘光旦和熊庆来,两个在教育史和学术史上抹不去的名字。
  一九四四年七月七日,西南联大、国立云大、中法大学等三千余师生举行“七七”纪念会。这场召开于民族危难紧急关头的纪念会,讨论的问题很多,其中就有“学人应否有政治兴趣”的问题。
  国立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在会上做了演说,要义可概括为三点:一、座谈会是学术性的,是寓纪念于学术讨论的,所以他才参加;二、中国的积弱是由于学术不昌明;三、要救中国的积弱,就要昌明学术,因而大学师生应守住自己讲求学术的岗位,而不应驰心于学术以外的事物,例如政治、商业之类。
  当时,熊庆来的言论作为昆明学界领袖人物的一次例行演说,并未直接引起其他意见;熊先生也没有直接提出“学人应否有政治兴趣”的问题,只是将其教育自主思想含蓄地表达一下。但不久之后,清华、联大原教务长潘光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因为他“事后加以推论,觉得这实在是重要的问题之一,并且可能是最重要的问题”。问题即“学人应否有政治兴趣”,由此潘先生撰就了教育名篇《说学人论政》。
  潘光旦赞同中国积弱是由于学术不昌明,但对“七七”纪念会是否非学术性不可则有异议。潘光旦直白地表明,“熊先生参加与否,自有其自由”,“用讨论学术的方式来纪念也未始不是方式之一”,“但若说只宜采用这个方式,就大有问题”。在他心中,“七七”两个数字的含义,至少不是一个单纯而直接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国是”问题。换言之,是政治问题。“读书人在学术之外究竟应不应谈论政治”,“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为证明自己或反驳熊氏观点,潘光旦进一步举例论述。他认为,“学人论政是中国文化的一大传统”。“君师并称,同为治本;政治与教育文化总有密切联系,倒不是要政治来控制教化,而是要教化来辅导以至于督责政治,是先秦时代就有的结论。”孔孟以降的先哲,所以为世人景仰,不仅因其是学术家、教育家,而也在其是政论家。他还以顾亭林为例,说学术家“何以一进大学门墙,便不宜乎论政,甚至于参加了非完全学术性的纪念会,便不免感觉得几分上当——这是我们大惑不解的”。
  这是一场无始无终的论争,没有人刻意挑起,也没有人刻意结束。《说学人论政》发表后,有稽可查的资料中熊先生并无下文。
  言论出自思想,透过一次偶然论争可否更深层次地探询一代教育家的思想?更进一步探询“学术自主”理念?或许这对我们理解“学术自主”和联大、国立云大的教育思想能有更好的帮助。
  一九二六年,熊庆来到清华创办算学系,直至一九三七年出掌云大,方才离开。清华十年,熊庆来深得清华教育体制和梅贻琦校长“教授治校”、“学术自主”思想影响。一九三七年,熊庆来应龙云之邀任云大校长之前,即向龙云提出增加学校经费,争取云大改为国立的要求;并与龙云“约法三章”:一、校务、行政,省府不加干预;二、校长有招聘、解聘教职工之权;三、学生入学须经考试录取,不得凭条子介绍。其教育独立、学术自主思想可见一斑。
  熊庆来到云大后,以“清华模式”办学,坚持“教授治校”、“学术自主”,选聘师资不问流派和政治倾向,营造了自由、开明的学术空气,教育水平和学术地位直线上升。
  此后,清华、北大、南开内迁,西南联大成立。也即此时,曾与熊庆来同为清华教授的潘光旦也到了国立云大。在潘光旦的教育理念中,除“教授治校”原则外,在学术自主方面又有自己的观点,自由是学术生命之所在。他认为,教育不只是教人做人、做专家,而且要做“士”——承当社会教化和转移风气之责任的知识分子。而要真正有学问,必须有自由的教育。他主张国家对大学的统制应尽量轻减,避免干涉;教育与宣传是相反的两回事,宣传的扩大就等于教育的缩小,就会限制教育的独立和学术自主;反对当局对大学施行课程、考试、教授聘用等约束。在潘心中,主持教育与学术研究的人在行政上不自由,等于在政策、用人上,以至于在学程、教材上不能有丝毫实验与创新机会,“等于教学术自由与自由教育窒息”。“此种干涉存在一日,学术自由便一日不可能。”
  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实施“党化教育”(“三民主义教育”),大学实行训导制,使学术自主、教授治校之类大学理念、制度成为一场艰苦卓绝的坚守。以潘光旦为代表的主张学术自主的学者,极力反对,写了许多教育评论,不难看出其对学术自主的推崇。一九三九到一九四○年间,国民政府教育部屡次训令,对大学课程设置、内容、教授聘任及学生课程考核方式都做出硬性统一规定,遭到以潘为主的联大教授学者的强烈抵制、批驳,并拟定了著名的《教务会议呈常委会文》,言“准此以往,则大学将等于教部之一科”,“夫大学为最高学府,包罗万象,要当同归殊途,一致而百虑,岂可以刻板文章,勒令从同。世界各著名大学之课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课程各大学所授之内容亦未有一成不变者,惟其如是,所以能推陈出新,而学术乃可日臻进步也”。“教部为最高教育行政机关,大学为最高教育学术机关,教部可视大学教学研究之成绩,赏罚殿最,但如何研究教学,则宜予大学以回旋之自由。”某种意义上说,《呈文》是联大的办学宣言,核心则是教育独立和学术自主。
  联大终没按教育部规定统一课程,毗邻的国立云大也因此获益匪浅。众多联大教授执教国立云大,教学、课程及管理等皆得到相对开阔的空间,为两校提高教育水平、研究高深学术提供了保障,也使熊潘教育思想得以展示、融合、升华。
  潘熊同在清华执教多年,潘又受熊聘执教国立云大,许多相同或相似的经历、使命和理想化为一种共同的教育理念,最重即学术自由。
  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的,不能独立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学术是个自立王国,有其内在经法和神圣使命,有其特殊范围和领域,外因不能侵犯。从事学术的学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保持学术自主和尊严。真的学术是人类理智和自由精神之最高表现,是主动的,而非被动的;是独立的,而非依赖的;学术失去独立自由就等于失去本质和使命。这是联大和国立云大诸多学者都持有的主张和理念。
  熊庆来反对师生过多论政,本质是维护大学独立和学术自主,免遭政治因素干扰;潘光旦以学术目的主“学人论政”,是要为学术发展和教书育人创造良好外部环境,本质也是维护学术自由。或许,这次论争也与熊潘二位先生虽同出洋留学,而熊多主西学、潘多主国学有关。但两人之论,殊途而同归。
  自蔡元培提出“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始,学术自由即成为中国大学主流理念,在以后的清华、联大、国立云大等校,张申府等共产主义派、雷海宗等战国策派、闻一多等国家主义派、周炳琳等三民主义派及先扬“无产阶级哲学”后从国民政府的冯友兰等都有一席之地,绝不会因流派不同而有偏见,惟以真理和学术自主至上。
  北大原以学术自由见长,联大继承了这一点,并为梅贻琦所发展,且间接影响到国立云大。学术自主在梅的教育思想中占有极其重要位置。任清华校长、主持联大期间,他一贯主张学术自由,对不同思想兼容包蓄,不干涉学生和教师思想。对学生,他认为不应只给以某种政治思想,而应给以一种判断力,让学生自己决定。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昆明,联大、国立云大可以容许被国民党深恶痛绝的所谓“共产分子”吴晗、闻一多、张奚若等在校园内公开进行革命宣传。当局施加压力,要求解聘这些进步教授,两校不予理睬,并多次保护他们。教学上,讲究兼收并蓄,文法学院一年级公共课《中国通史》,先后由钱穆、雷海宗、吴晗等讲授,方法观点均不相同。钱穆是国学大师,对传统文化有深入研究和深厚感情,用的是《国史大纲》思路,主张民族文化决定历史进程,实际在讲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雷海宗史学观点受德国史学家施宾格勒影响,倡言历史循环论,是“战国策派”的主要人物,按编年顺序讲授,突出“周期”学说;吴晗年轻气盛,思想开放,受历史唯物主义影响,把秦统一后看作封建大帝国,着重讲制度的演变。在社会学系,陈序经是“全盘西化”论者,课上课下不免宣传其西化主张,潘光旦便开“伦理学”课,讲孔孟之道和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但大家都深得学术自主思想影响,只重学术,不问他论。受联大影响,加之熊庆来本身学术自主的主张,国立云大学术自由之风也一时名噪学界,许多大型学术研讨会都在云大至公堂举行。
  抗战胜利,三校开始北归;一九四六年七月三十一日,西南联大举行纪念大会,梅贻琦将象征西南联大精神的火炬,传递到滇籍教授徐继祖手中。
  一九四九年,国立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应邀同清华校长梅贻琦、北大校长蒋梦麟赴法国出席联合国教科文会议。就在熊校长踏上广州飞往巴黎的飞机时,国民党当局乘机宣布解散国立云大。而一手塑造了这所中国名校的教育家也再一次无“家”可归,此别竟成为熊先生于云大的永诀。
  今天,我们研究西南联大和国立云大的学术自主思想,并非要否定当前高等教育的成绩。不容否认,建国半个多世纪的高等教育,成绩不可谓不大;但教训也不可谓不重。
  正如云南大学现任校长吴松所言,中国许多大学更像是政府机关,拥有太多的机构、太多的官员、太多的会议和太多的文件;大学还像是职业培训中心,只要有钱,什么班都能办,什么课都能开;用行政思维决策学术问题普遍;世俗化、庸俗化之风充斥校园,吞噬着清新自由的学术空气;中国传统认识论本质上的重“务实”而轻“学术”,经世致用、重视功利和实用心理,都使学术很难有相对独立的地位。今天的中国大学什么都关心——谈经费、谈位置、谈机构、谈级别,但谈得最少的却是教育和学术本身。
  当前高教机制中,和世界名校相比,中国大学的问题和处境仍在尴尬中徘徊,大学里运行着官、学、商三种功能、目标完全不同的机制;大楼多于大师,设备重于人才;规模在扩大,档次在提高,水平反而在下降,这仍是普遍的现实。梦中的大学在哪里?
  西南联大、国立云大——谁来继承这段历史?哪怕只是再来一次无始无终的潘熊之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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