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有个汲黯,上辈世代做官,武帝即位时,他已是在皇帝身边供差遣的官,是崇尚黄、老而不喜儒的人。皇帝派他出差。他回来后报告:远处相攻是当地习俗,不必天子派人过问,所以他走了一半路,了解情况后就回来了。近处失火也不是大事,不必忧虑。可是路上看到有一万多家遭灾荒,出现了人吃人,这才是大事。来不及请示,就“持节(节是皇帝给使者的信物)”传旨开仓放粮救济贫民。现在上缴回“节”,请治罪。皇帝认为他做的对,免罪,派做地方官。他学黄、老,清静,无为,着重选用人才和处理大事,不苛求小节。过一年多,地方大治。于是召回,官列于“九卿”。他不拘礼,当面指责人,对皇帝也一样,“犯主之颜色”。东方朔也“直谏”,但“观上(皇帝)颜色”,所以不得罪。皇帝招纳儒者,又说“吾欲”这样、那样。汲黯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尧)虞(舜)之治乎。”这等于说皇帝学儒做不到或者是假的。于是“上怒,变色而罢朝”。真生气了,可是并没有降罪。后来还说,古时有“社稷之臣(能保天下安定的大臣)”,像汲黯这样也就差不多了。皇帝对别的大臣不讲礼貌,对汲黯是不戴帽子不见,来不及戴就躲进帷中,叫人去传旨照准。汲黯说儒是“怀诈饰智”讨好“人主”,说讲法的“刀笔吏”是“深文巧诋”陷害人。皇帝不喜欢他,终于罢了官。几年以后又用他做地方官。他想留在朝廷,说自己有病、不能办地方上事务。皇帝说,那地方难治理,你可以“卧而治之”。过十年,他死在任上。到后代,他的名字成为直言敢谏的大臣的代号。唐朝杜甫有诗句:“今日朝廷须汲黯。”其实,有汲黯而没有汉武帝,恐怕也不会有好结果。 同时又有个公孙弘,年过四十才学《春秋》杂说,算是儒生。汉武帝初即位招贤良文学时,他已经六十岁,被征为博士。派他到匈奴去当使者。他回来报告不合皇帝的心意,被认为无能。他便辞职回家了。过一些年,又一次招贤良文学。地方上又举他。他不肯再去。地方上的人很坚决。他勉强去应考对策。题目很大,问天文、地理、人事,如何达到上古时的“至治”。他的答卷开头就说,后来不如上古是因为“末世”“其上不正,遇民不信”,随后说了一条条治道。对策的有一百多人,评卷的将他列为下等。可是皇帝一看考卷,提拔做第一名,当面见他“容貌甚丽”,又“拜为博士”。他上奏说,周公治天下一年变,三年化,五年定。皇帝问他自认为才能比周公谁贤。他说,不敢比,但是一年变,他觉得还是慢。朝廷会议时,他只讲个起头,“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他早年做过狱吏,所以熟悉“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很快升官。和汲黯一同见皇帝时,他总是让汲黯先说意见,自己随后讲(不用说是已经看出了皇帝的脸色),常得到听从。大官商量好共同提意见,到皇帝面前以后,他顺着皇帝意思就背约反了原来的提议。汲黯当面质问他,本来是共同的建议,他现在背约,“不忠(不守信)”。皇帝问他,是不是这样。他说:“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皇帝认为他说得对。因为他说的意思是,他只对皇帝一人忠,对别人就不必忠。汲黯说:公孙弘“位在三公”,做了高官,“俸禄甚多”,而家里用布被,这是欺诈。皇帝问他,他说:“确是这样。在‘九卿’中跟我最好的是汲黯。今天他当着朝廷问我这话,真是‘中弘之病’,说得很对,这是钓名。不过我听说,管仲在齐国当宰相,很奢侈,齐国称霸。晏婴也当齐国宰相,很俭朴,齐国也强了。我现在的情况是这样。若没有汲黯忠心,陛下怎么听得到这样的话?”皇帝听了更认为他好。他不但很快当上宰相,而且破例封侯。他做宰相到八十岁逝世。《史记》说他是“外宽内深”,对于得罪他的人,他表面上仍旧和好,以后有机会就报复。杀主父偃,贬董仲舒,都是他的力量。 还有一个张汤,本是小吏出身,一直升官到司法部门(廷尉)。这时皇帝重视“文学(文章、经典的学问)”。他“决大狱,欲傅(附会)古义”,就请“博士弟子”一起研究《尚书》、《春秋》。看出犯人是皇帝想要定罪的,他就派严厉的人去审问,是皇帝想要释放的,他就派宽厚的人去审问。他治狱虽严而对待宾客和朋友好,又“依于文学之士”,所以丞相公孙弘屡次称赞他。后来他的下属“三长史”联合告发他泄露朝廷机密,使商人囤积货物从中获利与他分享。于是皇帝派人审问他,他不服。又派他的同事去对他说:“你治人罪,害死多少人了?天子是要你自己处理,你还辩什么?”他便上奏说是“三长史”陷害他,然后自杀。随后查他家产,所值“不过五百金”,证明他是酷吏,但不是贪官,正像清朝末年刘鹗的小说《老残游记》里所描写的清官那样。和他同时代的司马迁也是把他写入《酷吏列传》。他死后,家属打算厚葬。但他的母亲不肯,说他是大臣,被人说坏话害死了,还要厚葬干什么?于是薄葬,像穷人一样。这话传到皇帝耳边。皇帝说:“非此母不生此子”,有这样的母亲才有这样的儿子。于是杀了那三个长史,连丞相也自杀了。又用他的儿子张安世做官。这个儿子很能干,官越做越大,封侯,连下一代也做官。以后代代是侯,做高官,直到王莽灭西汉后还保留爵位。到东汉光武帝时,张汤的后代仍做到大官而且另封侯。张家被称为汉朝显赫门第,世家。 以上说了汉武帝的三个大臣,不是筛选出来的,是随机取样得来的,资料也不过出于《史记》、《通鉴》、《汉书》,但由此可以窥探汉武帝怎么主持朝廷中枢机制的运转。至于地方官僚机制和武将的任免,那就比较复杂而且汉武帝时还没有来得及立下传统模式,不能涉及了。 先看这三人怎么做上朝廷大官的,也就是他们的出身、经历。汲黯是世代在朝为官,仿佛贵族或专业传家。张汤是父亲为吏,他也本来是小吏,由大官推荐,凭能力升官的。公孙弘是早年为吏,四十岁以后改学《春秋》为儒,六十岁得到地方官荐举,应召对策当博士,不中皇帝的意而辞官回家,过十年又重复一次,被推举去报考,忽然得到皇帝赏识做上高官。这三人的三条道路恰好是后来两千年一直存在的:家传、提升、特选。这和秦以前主要靠血统、游说、推荐不大一样,到后代已成为模式,留下轨迹了。 再看他们做大官的结果。汲黯不断对皇帝发出不中听的言论,惹得皇帝生气,甚至当时退朝,虽未降罪,最后仍因小罪免官当了几年老百姓。皇帝由于民间私铸伪钱币不好办又想到他,找他来,派他去做地方官。他不去,说是有病,愿意留在朝廷。皇帝大概知道他是想继续对皇帝提意见,就说,地方的事难治理,有病可以“卧而治之”。他做了十年太守,死在任上。他死后,皇帝让他的弟弟、儿子、外甥都做了高官。张汤自杀后子孙代代为官,成为一大家族。公孙弘的儿子做官得罪被免去官爵。到朝廷封功臣后代时才有后人得封“关内侯”。看来三人的结果都还算好,不过只能代表一方面。另一方面,抄家灭族的高官可能更多。汲黯谏过武帝,说他又好求贤,又好杀人才。皇帝笑他是傻瓜,不知道人才是杀不完的。 再看他们的政治思想来源和派别,真实的和标榜的都算。汲黯是学“黄、老”的。这是当时的风气。汉武帝好神仙,求长生,也许就是学黄帝。说他尊儒不过是指定考试用的经典、学说和太学的教本。汉初,书很少,古书多尚未写成定本,只有儒生各派传授自己的经典。他们在齐、鲁的传统没断。鲁儒读古书以外还讲《礼》,靠言传身教(见《史记·孔子世家》中“太史公曰”,参看《儒林列传》,孔子后代抱礼器找起义的陈胜)。那时习惯把这一类叫做“文、学”,是讲究文章、书本、字句的学问。另有当时习惯叫做“文、法”的,是指修订、解释律令文字和审判、定罪的学问。有这类本领的官吏被叫做“刀笔吏”。张汤学的是这一种,他参加制定律令。不过他也请博士讲《春秋》,利用古义,因为朝廷(皇帝)正在重视“文、学”。公孙弘本来做过狱吏,因罪免职。后来学儒,一再受推荐成为博士,得到皇帝赏识。汲黯极力反对这两人,可见他是依据“黄、老”的政治思想处在对立面。那时的“老”不等于后来所谓道家和道教的《老子》。“儒”也和宋、元及以后说的不大一样。朱熹在他的《四书集注》末尾引程颐说程颢的话,“千载无真儒”,把汉儒都赶出门外,公孙弘当然不免要算是伪儒了。《论语》里一再说“无为”。例如:“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卫灵公》章)又多次称赞“隐者”、“逸民”(《微子》章中最多)。孔、老在前汉初似乎还是“通家”,到后汉末年,孔融这样说就成为“典故”流传了(见《后汉书·孔融传》)。除《老子》外,现在没有“黄、老”的经典。从汲黯的言行看,不像后来所谓道家,和同时期的司马谈(司马迁的父亲)所说的六家学说里的“道德”一家也不很相同(见《史记·太史公自序》)。笼统说,外国哲学不离神学,中国哲学不离政治思想,而中国的政治是很难明白讲出来的,所以对于这三人的思想还是少说为妙,说也说不清楚,连他们自己也不见得了了。古代中国不像外国,欧洲、印度和中亚的哲学多与宗教相关,有教会、教派背景,壁垒森严。中国若说有宗教,那就是“皇帝教”,一统天下的教,天下太平的教,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的教。这是从朝廷到民间的,渗透各方面的普遍思想信仰。这一思想仿佛是起源于孔子作《春秋》,在实践中创始的是秦始皇,建立并完成的是汉武帝,一直传下来,成为帝国的精神支柱。这是不是“黄、老”的“黄”,“黄帝教”?也就是齐国公羊高传下来的《春秋》大义?难说。 再看这三个人在朝廷中枢里所起的作用,也就是在汉武帝指挥运转枢轴的机制中的职能。汲黯的特色是在朝廷上公开讲“怪话”,批评大臣甚至皇帝,居然真是“言者无罪”。有一次皇帝生气竟当场退朝也没有给他治罪。起先曾经派他做地方官,他不去。调任中枢,他才就职。后来还是出去做地方官,然后再次入朝廷。到末尾,他被免职居家以后,又派他去做地方官。他说有病,想不到能再见皇帝,愿意留在皇帝身边,明显是仍想继续尽原来的职责,发表不同意见。可是皇帝不让他留下。他治理地方很有成绩,只掌握大权,管大事不管小事,可见他的抱负。皇帝和他一样,大事自己拿主意,不能由他做主,所以只让他说话,不让他决策。这便开创了一个发言提意见而不负责任的职能和官位,就是谏官,也叫“言官”。官名常变。后代称为御史或是“拾遗”、“补阙(缺)”,找遗漏、补缺陷,负责监察官吏,直到对皇帝提意见。历史上真向皇帝进谏的官很少而且往往得罪、惹祸,所以汲黯就成为稀罕的标本了。《史记》作者司马迁和他属于同一时期。《史记》(《汉书》同)里记的他的发言都是在朝廷公开说的,最后一次也是传到皇帝那里发表了的,可以相信为档案材料。他是名副其实的“言官”。张汤是管刑事律法有贡献的。中国的法律是刑法,着重的是前例。清朝的法典是《大清律例》。《红楼梦》中贾探春代管大观园时也必须依照王熙凤定下的先例办事。说“史无前例”,那就等于说可以为所欲为了。公孙弘当宰相好像无所建树,因为他只照皇帝的意志办事,于是成为“言听计从”。仅在外事和边防方面他有一点不同意见,不过头一次碰钉子罢官,以后就不表示意见了。公孙弘当宰相,名为总管,实是遵照皇帝旨意的最高级办事员。这三位参与中枢最高决策的大官的职能,用现代话说,正好是监察、司法、行政。十八世纪法国孟德斯鸠所主张的三权都有了,只是缺少议院的立法权,也管不住帝王的钱口袋,仅仅有议员的发言权。汲黯不过是英国下议院中的“国王(女王)陛下的反对党”的议员。无论执政党或者反对党都属于帝王。反对党是国王(或说是选民)派来监督执政党的,职能是挑政策的毛病,提对立的政见和监察官吏。史书记载的汲黯的发言就是这样。古代中国有没有立法权?当然有,不过只能属于圣人。古圣人是孔子,立的法是《春秋·公羊传》,条文和案例俱全。当今圣人是天子,圣旨就是法律,“言出法随”。《汉书·食货志》里说:“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张汤以峻文决理为廷尉,于是见、知之法生而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用矣。”这里明白说是这两人合作定下了法,礼法、刑法。“知、见”是说,知道、见到犯罪的而不举报就有罪,沮(阻止)以至于诽(谤)命令的都要“穷治”,就是一查到底,一个也不放过。接着说:“其明年”淮南王和衡山王谋反的大狱的结果是受连累“死者数万人”。由此可见,近代的三权那时虽然具备两个半,但汲黯的小半权起不了多少作用。可是究竟立下了有监察职能的官断断续续一直到清朝。这个职能若是消亡,那个王朝也就离结束不远了。西汉在武帝以后就是例证。这样的中枢机制是历史上其他帝国少有的,也许是从秦、汉起的这个大帝国能够独存两千年的因素之一吧。汉武帝不喜欢汲黯在身边,可是从不降罪、显然是保留一个“言官”,给他发言的权利,但不给他实行他的意见的权力,有宽容之名而无采纳之实,有利无弊。这当然不是说,汉武帝已经能明确分别权利和权力,有了比现在有的人更好的对于权的二重性的超前认识,只是说他有远见,能在最高中枢决策机制里设立监察职能而已。 再从指导思想方面看这三人。用后代说法,公孙弘是儒家,张汤是法家,汲黯是“黄、老”即道家。不过《汉书·食货志》是从经济论到政治的大文章,其中明显是把标榜儒和法的二人:公孙弘和张汤合说的,意思是,汉高祖宣布“父老苦秦苛法”因而只立“约法三章”,从这二人起又有苛法酷刑了。两人本来是吏,利用儒作为门面。可是他们利用的《春秋》是史,怎么又是法呢?其实孟子早已说过了。“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说,“《春秋》天子之事也”(俱见《滕文公》章)。可见他们和孟子同样是把《春秋》作为立法加案例的书。这是西汉的注重经典字句以外的“公羊学”。董仲舒讲“灾异”,夹杂阴阳家,是另一种“公羊学”。公孙弘用以“取(得到)汉相”的“《春秋》大义”主要是尊天子,攘夷狄,“尊王攘夷”,也就是严君臣之分,重内外之别,严办内、外的反、叛。可是王莽以后出了问题。从东汉末年起,可能是由于土地迅速沙漠化、北边和西边的匈奴等民族或向西去,或向内地移民。于是东晋有“五胡十六国”,接下去是南北朝,非汉族统治北方。隋、唐仍民族杂居。五代十国里非汉族不仅称王而且被认为是一个朝代,其中还有“儿皇帝”。宋、辽、金、西夏时多国并立,汉族没有统一天下。元、明、清三朝是蒙、汉、满三族“轮流坐庄”。“攘夷”是汉族立场的说法,长期一直不好说,不但“公羊学”衰落,从蒙元朝起,“五经”的地位也不如《四书》,不是本本都人人必读了。清朝道光年间,龚定庵(自珍)再倡“公羊学”,那是因为有了新的“夷”,英、法、俄等国来侵,非攘不可了。至于“尊王”也有问题。《春秋》尊的王是天子。西周天子不过是“共主”,东周的更加有名无实。战国公羊高讲《春秋》传到西汉盛行,适应秦皇、汉武两位“货真价实”的皇帝的帝国需要。可是以后的天子,除唐太宗、明成祖等少数汉人外就要数蒙古族人元世祖和满清一代的康熙、雍正、乾隆了。所以“尊王”也不大好讲。有意思的是,公羊高虽然长期不露面,他的“阴魂”一直不散,精神不朽。例子不远,义和团的“扶清灭洋”,“五四”以后国家主义派的“内除国贼,外抗强权”,“北伐”时期唱的“打倒列强,除军阀”,一脉相承,都是尊什么和攘什么,拥护什么和打倒什么。尽管内容、形式、语言多变,而思维模式和实际指向没变。自从春秋、战国以后,秦皇、汉武以来,由汉武帝和三位大臣的实例可以看出,不管叫做什么黄、老,儒、法、道,甚至中国化了的佛(法王、空王),“万变不离其宗”,思维路数来源基本上是《春秋·公羊传》:尊王、攘夷,“拨乱世,反诸正”,“大一统”,“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中国讳”,人、我,善、恶,褒、贬,界限分明。照这一种说法,汉武帝时代不仅出现了超前的政权中枢机制,而且发展了一种政治指导思想持续下来,这是世界各帝国所少有的。罗马帝国第一代奥古斯都创立的拜皇帝教不成功。几代以后帝国就分裂、瓦解。东罗马(拜占庭)帝国历时虽长,也像中国的东周、南宋,不成为大帝国了。罗马大帝国亡后没有一次又一次恢复,不像中国。 汉武帝最后还留下了托孤一幕也成为后代模式,可是接下去的是一连串的朝廷和宫廷内部的夺权斗争,帝国中枢机制变换,帝国也开始走向衰亡了。 秦始皇确实是皇,汉武帝不愧为帝,公羊高是大宗师,可是他的隔代传人没有认他为原始掌门人,《春秋·公羊传》的地位至今也不崇高,尽管其中有些话和思想我们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