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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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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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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生死场》观荣辱
作者刘健芝
期数1999年10期
  东北女作家萧红在一九三四年(二十三岁)完成小说《生死场》,鲁迅为小说写序言道:“然而北方农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由田沁鑫改编并导演的话剧《生死场》,故事情节发展线条明确,人物相互关系紧密相连。不依附于小说《生死场》,而是一个二十世纪末的故事,表达现代人的关怀和焦虑。
  话剧故事以三条主线交叉展开。三个危机时刻同时出现:赵三和王婆的女儿金枝,与二里半和麻婆的儿子成业在河沿偷欢怀了孕;赵三领导村民刺杀地主二爷,却误杀小偷,被抓进大牢;日本兵进村,第一次奸杀麻婆,第二次枪杀二爷,第三次屠杀村民。
  观众看剧,各从自身的历史和经验出发,寻找想寻找的东西。一个艺术作品,一个话剧如何被感受、阅读,因人而异。我看剧时,两个震撼的时刻,是王婆服毒、小金枝被摔死。剧终时,众村民抗日情绪高涨,激昂陈词,不少观众报以热烈鼓掌,当时,一股难以名状的困惑缠绕我,久久不能释然。
  想寻找的东西最捉摸不住。我不肯定。但能否说,我想寻找解放的可能性?如果不放过自己的感觉的话,剧终时的困惑,也许可以提供一个线索,让我回顾全剧,理出一些头绪来。
  剧终前,村民被日本兵集中审问,四个村妇先后被杀。金枝也被枪杀之时,成业号召大伙拥上,把日本兵全数杀死。
  年轻美丽的死去的金枝,被成业有力的双臂抱起,引领村民走上抗日之途。在“不当亡国奴”的呼唤下,在悲壮的乐曲声中,金枝的尸身,凝聚着民族的仇恨,象喻着民族的屈辱。二里半把南瓜灯递给赵三,赵三接过去,万众一心去“敢死”。
  民族大敌当前,妻女被杀,财物被抢,众人联手抗敌,不是显示农民已然“觉醒”,而且行动起来吗?我为什么反而不安?不应保家卫国吗?不应驱赶外敌吗?
  回顾历史,在三四十年代,多少人前仆后继参加抗日战争,参加革命,不是被抽象的宣传蛊惑,而是为现实所迫斗争反抗,寻求解放。可是,在话剧《生死场》中,如果说故事循三条主线展开,那么到了结局,头两条主线的张力蓦地消失。舞台被一大幅极具压迫性的日本旗覆盖,与之成强烈对比的是,人物内在的矛盾、人物之间的矛盾,由等级尊卑、名誉耻辱、男女差异等等造成的复杂关系,以至各人不同的历史,都在对“外敌”的确认下,化为一体。于是,只余下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对立;抽象的身份暂时统摄一切。
  在现实中,民族主义也不是单一的,而是包含多样的内容。抗日、革命的动机,在不同层次、不同阶级、不同政治取向的人来说,是极为复杂的。可是,在话剧中,各人的抗日动机并无什么差异。尤其是,剧中最矛盾的赵三,却是率先响应成业抗日号召的人。当赵三融入抗日队伍,他所摔死的小金枝也便消隐于无形。
  赵三的荣辱观,从主宰别人的生死,转化为看破生死、不畏牺牲,以求别人能得到生机。赵三的悟自然可喜,但基础却仍是抽象的身份,而且是排外的抽象的身份,缺乏了让根茎生长蔓延的土壤。


  王婆服毒之时,对赵三发出绝望的愤慨:“我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起初是块铁,后来咋是堆泥了呢?”承受不住地主的加租榨取,赵三领导村民刺杀二爷;尽管惶恐和错愕,但毕竟有所行动。二爷没死,赵三被吊挂半空,用力嚷道:“二爷!您是我的东家,我一个人儿的东家,您放高手饶我这回吧,饶我这回。二爷!饶命,饶命二爷!”王婆无法相信赵三的讨饶,昏过去……在舞台后方,赵三在大牢里感恩于二爷把他赎出,向二爷保证他不用操心加租的问题;拾回一命,赵三欢快地哼小调。在台前,王婆绝望于最亲近的伙伴对革二爷命的事业的叛卖,服毒自杀。
  可是,对于这种叛卖行为,赵三从无悔意,一点不觉得是耻辱,反觉得自己感恩图报是有良心。如果赵三真的杀了二爷,他就会成为二爷;他向二爷投降的同时,盘算着怎样要二里半向他服软跪下。知道王婆自杀了,有一刻他意识到与自己有关,但立即否认:“绑我那会我讨了饶……我,我那不是讨饶,我是想说清楚原委。她大吼一声:‘赵三!’那两眼灯笼似地瞪着我,性子烈啊……不能够,不能够!是因为我杀错了人,白搭了一条命,她活着就没了盼头?对,对。还有金枝,金枝在全村丢了人,她在全村丢了人。对!”
  赵三领导村民策划杀死二爷,是对地主加租压迫的反抗。错把小偷当做二爷杀死,是一场误会。相比之下,摔死小金枝的羞怒冲动,却是一种掌握在男当家手上操控生死的裁决。赵三是男当家,所以他有这个权,不管他是泥还是铁。羞的是赵三,捶胸赌咒羞得不能活在人前丢脸的是赵三,但为什么死的却是小金枝。为什么一个经历了半生喜怒哀乐荣辱得失的大男人,却不能面对一个“啥也没瞧见”的、柔弱无助的小生命?他看到的是什么?他要忘记的是什么?他不能面对的是什么?
  话剧引子是一个女人的艰难生产:一声婴儿啼哭,灯光打照“生死场”字样,揭开话剧第一幕。金枝一出场,便在呕吐。肚里的“东西”,搅得女人呕吐,固执地宣示自身的存在,传散着包藏不住的秘密。这个生命,在几乎所有人眼中,喻示的是死亡和耻辱。地主二爷悠悠地说:“大姑娘家怀了私孩子,要是在南边,大人孩子都没命。在北边,在我这儿,你们还能消遥自在……”
  口塞破布、脚缚绳索的金枝艰难痛苦地分娩了;王婆手抱不声不动的婴孩,向她吹一口烟,婴孩响亮的哭啼声笼罩剧院。赵三把婴孩抱过去,转身走到台后右方,猛然一掷,婴孩哭啼戛然中止。一刻的死寂。


  小金枝现身来到世上,如王婆所说,“啥也没瞧见,就死了”。啥也没瞧见,但让我们瞧见了不堪入目的暴力,如何通过荣辱的建构和作用,残害至亲,残害自身。
  让我们回到小金枝被摔死前的一刻。赵三和二里半各自诉说自己的不幸。
  二里半:不识抬举,真就不识抬举!里外里的丢人哪!
  赵三:丢不完的人,丢不完的人!
  二里半:我这辈子还能干啥?还能干啥?
  赵三:我这人咋能好?我可咋能好?金枝就大着肚到了今儿,我亲生的丫头,我能弄死她呀!
  二里半:金枝就大着肚到了今儿,成业,你就叫你爹一个人在这替你丢人吧。
  赵三:我能弄死谁呀!二爷?我?王婆子……想死咋就这难呢?
  二里半:丢人丢到了家,咋还直不老挺的活着!咋不得个暴病死了呢?死了,谁戳点都听不见了,睡长觉了,连梦都不做……
  赵三:为啥死啊?为二爷,先是恩人后是仇人?为王婆子,先是待敬我后是砢碜我?为金枝,先是好闺女后是丢人现眼……为我?为我这窝心脚揣在心坎上,为我想逞能结果丢了人!为我这里里外外做人不是个人,做人不是个人,我咋做人都不能是个人!
  如二爷所说,在南方,有制度化的惩罚,大姑娘怀私孩子,两人都没命。但在北方,没有制度化的强制操控,却通过内化的荣辱观念,使憋屈的赵三,在几种耻辱交缠折磨下,不是向自己,而是向更弱者开刀。
  然而,荣辱观念在制约社会关系、构建集体身份认同之时,并非对所有人产生同等作用和效应。有意思的是,话剧呈现了荣辱观念对不同人的作用。赵三和二里半,在父权社会里作为维护家庭名誉的一家之主,最为感到羞耻,也最迫切采取补偿行动。他们两人争相打成业,而赵三摔死小金枝时,卑屈窝憋的二里半乐了,喊说:“赵三,我不欠你了!我俩两清了!”两个男人在婴孩浴血中取得了平等。
  荣辱观念在成业身上的作用很有点不同。父母未婚有了他,自小被人戳点,却不以此为耻。听到金枝怀孕了,他表示的不是羞耻,而是厌烦。
  成业:金枝……金枝……
  金枝:死,死!咋不死……害死我了,娘知道了,娘一定知道了。
  成业:叫我爹来你家提亲。
  金枝:知道我肚子里有了。
  成业:……倒霉,才干两回,你这肚子咋这不禁使?
  金枝:活不成了,咋办?
  成业:咋办?“生米做熟了饭”,你娘只能让你嫁我。
  金枝:娘就打死我了!不要脸,娘不会愿意的。
  成业: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了,能咋着?成业没有做错的悔意,“反正是干了”。干,是性的欢愉;为了欢愉,理不了社会道德规范的制约。他觉得“倒霉”的,是“才干两回”便有了孩子。
  成业的行为和观念,对父辈的价值、操守有所逾越,由此可见荣辱的准则是相对的价值同时是用作交易的价值。二里半说不出口,成业自己提亲;赵三不答应,成业带金枝跑;之后,他打算在外面挣了钱回来娶金枝,然后是打完日本子回来娶金枝。能挣钱是有本事,能打日本子是有胆量,这些是男人世界认可的名誉,足以抵偿未婚偷欢的“丢人”。
  可是,成业还是把责任推给女人。是女人的肚子“不禁使”,“你,也是个倒运的命,才干两回肚子就大了。找了你,我这辈子不得安生。骚婆子,都是你败坏的我!咋就不禁使?咋就大了?咋就能败坏我?”
  对小金枝摔死的冷漠,也可见他与其他男人的共通点。被拉伕后的成业逃回村,遇到四个村妇,便宣传抗日:
  成业:死人了!大敌当前,国难当头!我回来了。我不当军了,干那个军丧气,就知道喊撤退。那天晚上,我们吃饭,饭碗炸碎了,两个兵出去找炸弹的来路,丧气!被鬼子打死了。我不干了,我要参加胡子。回来招集老少爷们起来救国!
  菱芝嫂:回来就为说这啊,没良心的,你娘死了,你咋不哭哭呢?
  成业:哭有啥用?死都死了。那是露脸的死,比当日本狗的奴才活着强!
  五姑姑:金枝可为你受了不少苦,你回来咋也不说个打算?
  成业:啥打算呢,打完日本子就娶她。
  女儿:成业哥,你俩的孩子死了,往后咋办?
  成业:打完日本子就娶她,那时候再生,她得给我生一院子。
  成业大喊“死人了”,女村民要求成业对母亲和女儿的死作出具体回应,成业回避了儿子和父亲的身份及相伴的伦理责任,代之以“抗日救国”的热血中华儿子的身份责任作为辩解。激起他义愤的“死人”,是被鬼子打死的两个兵——与他命运处境相若的兵。小金枝算不上一个活人,也就算不上一个死人。孩子死了没啥大不了,死因也不用追问;不在乎,不在意,竟来得自然。成业之前曾对金枝说:“这肚子干啥的?能闲着?”女人的苦和险,在男人意识和感觉之外。女人的“肚子”,是一种功能——禁使不禁使,闲着不闲着;与女人的整个身体、感知、历史分割。
  男人和女人的分歧,也许并非偶然。麻婆听见金枝怀了孕,只是欢喜;麻婆是疯傻的。王婆没说一句金枝“丢人”:“金枝……你要生了孩子,娘替你扛那些‘舌头’,娘啥事不敢挺脯子。”金枝分娩时,为减轻她的痛苦,王婆娓娓述说她带老马入屠场的故事。“咱家的牛死了,是咋死的?娘讲给你听,讲完了,你就不疼了……”两人浸在挣扎于生死边缘的痛苦中,克服痛苦的方法,是直面它、经验它。老马的痛苦、王婆的痛苦、金枝的痛苦,交融在一起。痛苦在母女之间流动,寻得理解。老马被哄着躺下,人却要拒绝哄骗,直面屠刀,力求存活。


  女人成为荣辱的载体,经验上与男人不同,往往是肉体痛苦的承受者。女人不是泥,却也不是铁。王婆并非没有力量。她有胆量收容胡子,藏起枪支,无畏地要整死二爷。她甚至一下子背起赵三。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行动,而是全部指望赵三。即使赵三从她怀里夺走孩子摔死孩子,王婆也一动不动,全无反抗。事后,也只是在舞台一角抽闷烟,喝闷酒,见到赵三摔碗子,喃喃说:“你就这么摔死了那孩子……麻婆子啥也没瞧见,就死了。她啥也没瞧见……”
  是什么造成即使像王婆这样“烈性子”的女人也如此被动?是“传统”使女性习惯甘居从属地位,屈就于男性中心社会假设了的男性能力和权力,轻视自身的才干,接受自我牺牲、成全男人的角色,接受作为母亲、妻子、女儿的角色,而不发出像赵三的感叹:“我咋做人都不能是个人?”
  这个不单是女性没有“个人”、“主人”意识的问题,或是号召女性“觉醒”、“自主”便能实现女性的解放。一整张复杂的、由长幼、男女、贵贱、富贫的等级尊卑确立的权力网,通过制度、风俗、荣辱观念等,编织了社会各层的组织纹理。所谓的“传统”,不能以“落后”、“愚昧”等词一言蔽之,而是要深究它之所以得以承传的机制。
  因此,有民族敌人(日本人)、阶级敌人(二爷),村民会团结行动,行动结果有时似乎带来翻天覆地的巨变。可是,抗击民族敌人、阶级敌人之后,是否村民间的权力关系也有所改变?赵三仍是领袖,农民是“王八蛋”,二里半仍是驼着蹲着,王婆仍是站在赵三背后,那么,原来的关系不变,如何打开新的空间、发展新的身份认同,从旧有桎梏中解放出来,发生个人转化、社会转化?抗战、革命胜利五十年、一百年后,如何评价在哪方面解放了,哪方面是故态复萌?话剧里的小金枝摔死了。在万众一心去“敢死”的悲情笼罩下,表情肃穆的演员谢幕之时,观众是否会在意小金枝在视野中消隐?
  金枝在孩子摔死后的出场,是被日本兵追逐企图强奸的女人,是护着老父挡开日本兵审问迫害的孝女,是被日本兵枪杀从而激起村民反抗情绪、成全民族爱国事业的殉难者。观众会不会还记得那活生生的少女——妊娠时呕吐,嬉戏调情时挣脱男人怀抱,私奔时躲在菜窖里颤栗,分娩时痛苦呻吟,还有那失去怀中哺乳婴儿的孤凄……如果金枝不壮烈牺牲在日本士兵枪下,我们会期望金枝经历创痛之后,有怎样的转化?怎样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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