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从皇妃谈到世界最畅销书作家

　　下了这个题目以后，我想先转一个弯，暂时不谈皇妃，而要回忆一下幼时在国内读书的经验，使读者们可起一些同感，因而更可了解我在本文谈及的所谓“最畅销书作家”的意义。
　　我自幼就爱看小说。进初中后，开始接触了现代文学小说，对巴金、茅盾等入了迷，那已是进入我读小说的第三阶段了。第一阶段是《封神榜》、《西游记》一类的古典神怪小说；第二阶段是武侠小说，及所谓鸳鸯蝴蝶派的爱情传奇小说。进入第三阶段后，虽然仍是一个初中的少年学生，可是在阅读的取材方面可以算是成熟了。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的智力程度是相当自傲的。就美国的读者程度来言，初中学生还在读儿童或少年小说，而多半成人最喜读的还只是西部武侠小说或哥特式(cothic即脱胎于《简·爱》一类的小说)的爱情传奇小说。
　　我在这里所要谈到的世界最畅销书作家，没有一个是严肃的文学界名家，而是极为通俗的“故事讲述者”。这便使我想到在小学时代所爱读的两个小说家：一是平江不肖生，一是张恨水。前者的《江湖奇侠传》与后者的《啼笑因缘》和《金粉世家》，当年凡识字者恐都已读过。妇女们当然特别欢喜《啼笑因缘》一类的故事，男性读者的兴趣重于武侠小说。我想，在二十年代三十年代时，向恺然与张恨水可能是当时中国的“最畅销”作家。
　　这里我要介绍的世界五个“最”畅销作家可以说在性质上与向、张二位并没有大异。在世界读者间最受欢迎的既非诺曼·梅勒，也非《南太平洋》、《夏威夷》的作者詹姆斯·密歇纳；既非《战争风云》的作者赫尔曼·沃克，也非《富人穷人》的作者欧文·肖，更非侦探小说专家阿茄莎·克丽斯蒂。这里五个“最”畅销书的作家中，至少有两个在国际上负有“盛名”，但我怀疑国内也许并未加以注意。我在这里的介绍并不是要把他们吹捧，而不过是要借此介绍国外出版界一些异乎寻常的奇怪现象而已。
　　今春英国白金汉皇宫宣布了皇储查尔斯的罗曼史及其结婚计划后，伦敦高等社交界喷有烦言。他们稍觉不满的不是查尔斯的对象狄爱娜·斯宾塞(Diana Spencer)，而是这位未来皇妃的亲戚。狄爱娜出身贵族，父亲是第八世斯宾塞伯爵，家道富有，虽不是一个可与查尔斯门当户对的欧洲公主，但毕竟不是平民。可是她的父母在她年幼时早已离了婚。她的继母也是离婚妇(曾是达特茅茨伯爵夫人)。可是这些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继母的老母，竟是一个以靠卖文为生的通俗小说作家，而且她出版的都是文学水平不高的爱情传奇小说。高等社交界以为狄爱娜的继祖母如果要向皇室攀起亲戚来，未免有损未来皇后的身份。
　　其实这位年已七十九岁的老太太也是身出名门，不然她的女儿不会二度嫁与伯爵。风韵犹存的传奇小说作家名白蓓拉·卡特仑(Barbara Cartland)，虽然在文学界没有名气，可是在大西洋两岸的欧美国家中拥有千千万万的读者。这位“靠卖文为生”的老太太进益极高，住在伦敦北郊一个占地四百英亩的大庄园中，奢华的生活作风远远高过于不少破落穷困的贵族，批评她的社交界人士很可能是出于妒意。
　　卡特仑是一个多产作家，一生之中，已一共出了三百零四部小说，总销数已达到一亿五千万册，曾被翻译为十余国文字。她写小说，好似工厂生产一般。年纪越大，出产越多。一九八○年度她共写了二十四部小说，打破世界作家(及她自己的)纪录。通常她每年都能写二十部左右。在今年年底之前，单是她在美国的出版商攀登书局(Bantam Books)，就要为她出版十八部新书。
　　她怎么能迅速写书呢？原来她的“创作”方法是很奇特的。第一，她并不“写”，而是口述小说，让一个女书记作笔记后再打字出来。第二，她所作的是所谓方程式(formula)小说，故事情节都是差不多的，只是男女角色有不同的姓名，而故事发生地点的历史与地理背景在各书中又有所不同。第三，她对历史细节的描写很注意，做了很多调查研究工作。正如工厂管理一般，这些调查研究工作由她一个儿子主管；另一个儿子负责她的经济事务。
　　在这些条件下，她每天必于下午一时开始工作，三时半完毕。她的日常“创作”惯例是这样的：她进了书房，躺在铺了一块白皮裘的沙发上，先将小说中的历史与地理背景的研究所得材料阅读一下，胸有成作，然后滔滔不绝地开始口述故事。她的书记好似一个心理分析学家一样坐在沙发背后，用心将她的口述一字不遗地笔记下来。她每天工作二个半小时，不多不少；在这二小时半内，她约可口述七千字。她的每部小说短得很，不过五万字。这么一来，她每七天即可出一部书，所出版都是平装本，售价不高，容易销售。
　　所谓方程式小说，故事情节都是标准化的。在卡特仑的小说中，女主角总是一个年轻纯洁的处女，男主角不外是个出身贵族、老于世故的浪荡公子。他们堕入爱河的地点往往是异乡外地。她的小说的特色便是对这个异乡外地的历史地理背景的描绘较为逼真，因此虽然故事情节是标准化的，读者也不甚生厌。在她的小说中，男女主角于最后几页中正式成婚之前决不发生性的关系。妇女读者显然很喜爱这类情节。卡特仑以为真正的爱情传奇小说如果要获得读者们欢迎，应该特别重视女主角的贞操。她的观点显然受她读者群支持。十五年前有一个出版商向她建议，为要附和时尚与六十年代提倡性自由及女权运动的风气，她应该改变她的作风，将她的女主角“解放”一下。卡特仑一口拒绝。这也很可能是她至今仍旧拥有极为庞大的读者群的原因。她的代表作有《绝不要取笑爱情》(Never laugh atlove)等。
　　卡特仑不过是世界第二位“最”畅销的作家。第一位是美国通俗作家哈罗·劳平斯(Harold Robbins)，他的小说总销数达二亿册，较卡特仑多了五千万本。这类畅销书的作家从来不被列入
　　《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一类杂志的畅销书目，原因何在呢？这些廉价的平装本小说大部分都是在超级市场或药品商店出售。超级市场与书店不同，并不将畅销书的数字向书评杂志作报告。
　　卡特仑要写了三百多部小说才能销到一亿五千万册，而劳平斯的成绩更为惊人。他所畅销的二亿册，只不过是十五部小说的结果。据出版商方面估计，每一个星期中，世界各地共有二十八万人购买一册劳平斯的小说。他的第一部小说《绝不爱上一个陌生人》(Never love a stranger)于一九四八年初次出版后，陆续再版，至今尚未绝版。其他十四部小说也同样。
　　劳平斯今年已六十八岁。他的小说情节曲折复杂，主角专门影射美国社交界或影剧界有名人士，因此特别引人入胜。他所写的十五部小说，每部平均已赚了七百五十万元。劳平斯出身于纽约贫民窟，连中学也未毕业。但他精明能干，于三十来岁时就当了好莱坞环球影片公司的副经理。他觉得当时环球向作家们所购买的小说都并不怎么了不起，自夸能够写出一部更动人的小说。制片商与他打了一个一百元的赌，他一口气写出《绝不爱上一个陌生人》，一举成名，终而辞职而专写小说。他说他写作时一气呵成，绝不改笔重写。
　　劳平斯书中的男主角常是雄心勃勃、在事业上有成就的上等阶级人物，女主角总是非常美丽而富有的现代女性。然后他再加上一些办公室的明争暗斗，卧房中的通奸，街上的暴行，对社交界实在人物的影射，和一个富有异国情调的故事发生地点，结果便是一部很轰动的小说。
　　劳平斯自己承认他的男女主角都是影射有名的实在人物，他说他的小说并不是幻想，而是“实人实事的翻译”。他所指的“实人”包括美国汽车大王福特的家属，《花花公子》色情杂志的主人休.海夫纳(Hugh Hefner)，工会领袖詹米·哈法(Jimmy Hoffa)等。读者们对这些名人的隐私最有兴趣，因此他的作品销路也最大。
　　世界第三位“最”畅销作家也是好莱坞出身的，曾当过十年电影剧本作者，名欧文·沃莱斯(Irving Wallace)。他于第一部小说《却普门报告》(Chapman report)在一九六○年被列入最畅销书之林后，一共写了二十三部书，不少是每年的最畅销书。他的著作的总销数是一亿三百万册。
　　沃莱斯的妻子、儿子、女儿都从事写作，全家好似一个专产最畅销书的工厂。著名的《人民历书》(People’s almanac)，《世界之最全录》(The book of lists)就是他一家制作的，不过这些畅销书的数字并不包括于他个人总销书一亿三百万册之内。
　　六十四岁的沃莱斯的小说偏重性爱的描写，比如《却普门报告》就是根据五十年代性心理学家金赛的对男女性行为的调查报告(Kinsey report)而写。他写小说时，往往先将小说背景的实事实地情景作彻底的研查。例如他的一部名叫《第二夫人》(Thesecond lady)的小说，主要情节是苏联克格勃阴谋训练一个与美国总统夫人面貌完全相似的俄女来作替身。在描写美国总统夫人的生活细带时，他就用实际上的历代总统夫人的身边琐事作材料。沃莱斯小说的主题集中于读者们关心的问题。他的情节是这样的：假如美国选出了一个黑人总统会有什么后果？假如世界上又发现了一部与新约全书相矛盾的“真正的圣经”对宗教有什么后 果？假如好莱坞一个著名的性感女星被一群发狂的男影迷绑架了去，结局如何？这类善用想象力的情节，当然很受通俗小说的读者欢迎。
　　世界第四位“最”畅销作家名路易·拉摩(Louis L’Amour)，虽然是法国名字，其实是地道的美国人。他出生于美国西部，是美国最流行的西部小说作家。他一共已写了七十八部小说，总销数是一亿一十万册。
　　拉摩年已七十出头，代表作有《野马人》(Mustang man)、《武士的道路》(The warrior’s path)等，故事多是有关美国开国初期西部拓荒者的故事。他的作品中的男主角不大动武，只是于万不得已要仗义时才向恶徒开枪。
　　拉摩的小说对读者有两个吸引力，一是通俗易懂，一是着重细节。他的家中有关西部拓荒时期的藏书多达八千部。他全靠这些书籍找取材料写作。拉摩作品的性质与卡特仑的作品完全相反：后者是讨好女读者的罗曼史，前者是讨好男读者的牧童武侠拓荒史诗，因此并无互相争取对方读者的必要。
　　世界第五位“最”畅销书作家名琴纳·黛蕾(Janet Dailey)，只有三十六岁，出身于密苏里州，原来是当女秘书为生，突然开始制造小说，在她短短的著作生涯内，已一共写了五十四部小说，都是平装本，总销数达八千万册。虽然销了这么多书，一般文学界、出版界、编辑界人士对她的名字毫不熟悉，这当然是因为她的作品在文学上毫无价值之故。
　　黛蕾的小说情节的秘诀是一部分罗曼史传奇，一部分西部武侠，一部分哥特式，混在一起，再加上一点现代化，就成为一本畅销书，她的读者也多是女性。她与丈夫住在一个用汽车拖曳的活动房屋中，到处旅行。她的目标是能将美国所有五十州都作她小说的背景。她在目前著作中的一部小说就是以阿拉斯加作背景。
　　她的小说是写当代的，但是不同的背景地点给予每个故事不同的性格。性的描写是免不了的，她的女主角往往是一个富有美丽、性格刚强的独立自主的女性。故事中心是这样一个女主角出外征服男性，但是遇到一个性格比她尤为刚强的男性后，反而被这男性所征服。喜欢罗曼史的女读者当然很喜爱这类故事。
　　这五个“最”畅销的作家所作的都不是严肃的文学作品，而是所谓“方程式”小说。一次成功，下次就依样画葫芦，情节类似，只不过角色与地点变换一下。每一作家都有他的特色。即使是对性爱的描写，也是各有各的写法。但是他们有三个共通点：一，他们都是直截了当的故事讲述者，有头，有中段，有尾，使读者一目了然。二，他们所描述的世界都是一般读者心目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奢侈豪华的梦想生活。三，故事的方式都是在基本上一律的，好人对歹人，好人终而取胜，歹人终而受罚。智力不高的读者大众就最喜欢这类通俗易懂，容易消化的读物。
　　上述世界五个最畅销作家都是在世的，如果把不在世的作家包括在内，那情况就不同了。据最近出版的《基尼斯世界纪录大全》(Guinness book of world records)指出，世界第一名最畅销作家是已故的侦探小说作家厄尔·斯丹莱·迦德纳(Earl Stan－ley Gardner)。他在生前共写了一百四十三部书，其中一百二 十部侦探疑案小说，共译有二十三国文字，总销数达三亿一百五十万册，远超劳平斯、卡特仑、拉摩等的总销数。迦德纳原是一个律师，每晚写作，速度极快。据说，他自定每年必要写一百二十万字，等于是每三天一万字。世界多产作家多得很，但是所生产的都是畅销书，那就很难得了。
　　四月十八日于纽约
　　〔作者后记〕写了关于世界最畅销作家一文之后，我很不愿国内读者有所误解，以为在欧美各国，靠卖文为生的都有变为百万富翁的机会。最近恰好见到一篇哥仑比亚大学社会科学中心所发表的关于美国一般作家经济情况的调查报告。附在这里，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这个文件名《哥仑比亚大学的美国作家调查报告》，长达一百五十页，是根据二千二百三十九个非虚构与虚构作家对意见调查表所答复的材料编成。它的重要结论是：美国作家的每年平均卖文收入只五千元，因此大部分要靠兼职或配偶的收入为生(每年五千元的收入，对一般家庭而言，只够勉强用来付房钱)。
　　根据这个调查报告，写文章不但不是致富的捷径，而且要维持一个通常舒适的生活也不可能。这二千多位作家中，每年收入达四万五千元以上的只有百分之十，每年八万元以上的，只占百分之五。
　　在专门以写作为生的作家中(每星期写作时间至少二十五小时)，三分之二每年不能赚到二万元，其中一半所获稿费每年只不过五千元。因此，很多作家便不得不兼职。一般而言，诗人与学术性著作的作家们收入最低。收入高者都是写小说的，而且一定要写传奇、侦探、西部武侠、神经恐怖这类的小说。
　　这个结论当然与本文原文的意思相合。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