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 
图码生活

每天发布有五花八门的文章,各种有趣的知识等,期待您的订阅与参与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随便看看
读取中
读取中
标题红楼八股砚香词
作者金克木
期数1993年08期
  高鹗是补足《红楼梦》的小说家,又中过进士。他有《兰墅制艺》收八股文二十七篇的抄本,是传观的,上有许多别人评点和他自己批的意见。全本现已由北京大学图书馆影印出来。在《高兰墅集》中也选印了三篇。从这三篇中摘出一段,很可以见出为应考中式而作的文是什么样的。
  题目是《麻冕礼也今也纯》。题上加了三个圈,可见还是得意之作。作者在文后自记:“此满洲科试题,针对下节须在用笔浅深一重一掩之间,诸生论题,为拟此艺。”可见这是“程文”,即范文,给满洲考生作样板的。
  这题出于《论语·子罕》,全章是两股文,一股“从众”,一股“违众”。每股各以古今相对。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这一章讲的问题是应当从古礼还是从今俗。题目只是前半的一半,所以不好作文。朱子注说,冕是帽子,从前用麻织成是礼所规定的,现在改用“纯”即纯丝。朱子说,用麻布共需“二千四百缕,细密难成,不如用丝之省约。”所以孔子说的“俭”是指用料,不是指价格。(那时还没有商品市场吧?)孔子“从众”随俗了,不依古礼了。但下文又说,众俗不正确的,“虽违众”,还是不从俗。这个题只有全章的四分之一,要照应下文及全章主旨,又不能明白说出,怕“犯下”,所以“诸生论题”,高进士要出来示范了。“破题”是:
  圣人惩废礼者,而先举变古之一端焉。
  真是“破”得妙。照顾全章说不废礼而先说废礼,要说不变古而先说变古。这正是古文作法的一诀,从《四书》得来。接下去是“承题”、“小讲”。
  夫礼以示别,通古今一也。如之何其废之?圣人有忧焉。故先举麻冕以纪变云。
  这是着重“礼”字。礼是尊卑有别,题的下文就着重这一点。《自记》和评中说的“浅深轻重”就是七个字题中前重后轻,不能说“从众”,也不能说“违众”。这一段语句通顺,虽是文言,如同白话。
  今夫立乎后世以观古人,则古人何事而不形其迂拙乎?然而古人安与者,非其智力有不足也,其心有所甚谨而不敢如后人之肆耳。
  着重古今对照,又为古人迴护,完全依照题意。照应全章而说话只限于七字题,仍是用照顾全局声东击西妙诀,揣摩孔圣人的主要用意是不能“从众”废古礼。用今人眼光看古人,古人有什么事不显得迂拙呢?并不是古人智力不足所以安于迂拙,是古人谨慎于礼的规定,不敢像后来人(今人)这样放肆罢了。
  即如一冕也,古者何如,今也何如乎?
  点题,说出具体的冕,帽子,古今对照,用三个短句子,又“也”,又“乎”,这就是“起手”,要分股对照古今了。
  “起比”的前一股(出比)只两句。
  且古人非不知麻之不便也,而乃以繁重委曲之致待后世之变更。
  “对比”是一个路数。
  且古人又非不知有便于麻者,而故以迂拘繁琐之为滋后人之异议。
  总之,古人没有不对,也不是不知,那么为什么要那样呢?
  然而古人胡为而必麻冕乎?曰:礼也。
  归到“礼”上,点出题字。文稿上有眉批说:“礼也二字有千钧之力。这两个字本是抄的题目,但这里一“乎”一“也”,一问一答,回答只两个字所以拉腔截止有力。若不是照从前人那样一路吟诵下来而照白话文那样用口语腔调一字一字说,就不能体会到这两个字的“千钧之力”不是指意思而是指声调,即文“气”了。古代书面语诵读起来是另一种语言声调,汉文和汉字密不可分,靠虚字传神,在八股中最突出,比只有一种腔调的骈文更简短集中而强烈。下文随即承上启下作两句。
  吾尝即先王制冕之意重思古人秉礼之心。
  “吾”字是代孔圣人说话。这样便开始了文章的中心部分即“中比”和“后比”,共四股。文稿上这四“比”旁加了浓密的连圈,足见重视和欣赏。这里抄起来太长,讲起来太繁,且跳过去抄结束语。
  虽然,吾也,生今之世,为今之人,复古亦未敢轻言,而曲求犹尚有可谅。麻而纯也,或者其俭之足取也。至拜下,则岂复可言哉?
  “吾”字仍同前文代表孔子。这一结把中间说的古人重视帽子重视头(元首)和今人“是今非古”又“贵今贱古”拐了个弯,以便隐指下句“从众”。末尾点出题中已有之“纯”,又提出题中未出来之“俭”,还提出题中未有的下文“拜下”,隐括全章。大概是那时对“犯下”不那么严禁,所以不算毛病。那两句对偶大约算是“束股”,连前共八股了。文后有条评语中说,“真有无限感慨,无限委曲在。”文稿前有封信,称赞作者“代古人立言,设身处地,独得真诠。”这都可算是说八股的风格吧?“设身处地”是说八股需要揣摩圣人。小说戏曲何尝不要这样揣摩书中人物?揣摩的不同便可写出不同的文章,所以题目有限,文体有定,而文章无穷,废话无尽。八股像戏曲,古人已说过。若熟悉了古时人的一套读法,读得进去,就会觉得尽管文体死板,文句往往欠通,文意毫不新鲜,但也往往另有趣味。若读不进去,便是古时书生,也是一辈子未必写得通,可是倒不一定中不上式。试卷是给官和皇帝看的,塾课、社课是给老师和朋友看的,像尤侗作的“西厢八股”一类则是给自己和知交友人及“同好”看的,各各不同。这一篇是高鹗作出给满洲学生示范的,是正经之作,所以小说家的笔调不见,小说家的揣摩工夫还有。这里引来作为正宗文章的一例。但这还不是中解元、状元的“元墨”。那些高中的文章还得更加死板和欠通,才不致出错。像这篇文尽管歌颂“元首”,恭维帽子戴在头上,但议论今人古人仍然有点不妥,碰巧也说不定还会遭到“磨勘”(复查)。试想,考题一样,考卷千篇一律又不是重抄,考官一一看去,岂不头昏脑胀?所以中式别有奥妙,仿佛是命了。故事很多,不必多说了。
  风格和人格的关系,在八股中只能是透露,在别类文中就堵不住了。仍举高鹗为例,因为大家对这位“红楼外史”比较熟悉。
  《兰墅砚香词》稿本虽然只有四十四首而且有的涂改得很利害,有些句子加上密圈,有些首在页上端批“改”字,可见确是稿本,不是定本。这些比八股又接近小说。词的体式要求严格不亚于八股,但非供考试,比八股更能露出高君的面目和心境,像是他的词中句子:“青帘遥飏小红楼”。不妨说得多些。似与八股无关,实是有关。
  先引一些词牌下注题目或“本事”的。有的是“戏书”,“调(开玩笑)某某”,“遣闷”,还有为别人“悼亡”的,这都不必说。有一首咏“梅花刻底鞋(涂去)”的《菩萨蛮》,说,“红绫三寸泥金绣。玲珑重底尖儿瘦。”“点点星星地,拖逗人心碎。犹自假殷勤,轻开半幅裙。”虽说“三寸”,未必是“金莲”。鞋底能雕花,应当是满族妇女穿的“花盆底”鞋。满人是不缠足的。高君是汉军旗人,不会咏小脚。但题下五字写上又抹去仍可见字,上端又批“改”字,大概是还有点觉得咏女鞋不妥吧?还有一首《唐多令》,题下注“题畹君画笔”,上边也批“改”字。画扇子的是女人吧?“女元龙便请同舟。”“好共我,赌风流。”又有一首《玉蝴蝶》,注“咏蝶”。“欲扑还休,有多少旧恨重牵?”“小垂手画栏凝睇,悄低头绣带频撚。”不会令人想起宝钗扑蝶吗?一曲《满江红》下注:“辛丑中秋。是岁五月丁先府君忧。六月内人病。至是濒危。草土余生,神魂颠倒,援笔制此,亦长歌当哭之意耳。”词中说:“死别生离,怎生过今年今夜?”“这天付两件乍凄凉,谁同话?”“对苍苍,独立复何言,西风下。”可见高君是多情人,补《红楼》也是别有怀抱的。辛丑年(一七八一)离他戊申年(一七八八)中举只有七年,正是补《红楼》之时吧?作八股与此并不矛盾。
  值得注意的是有四首词连续成一个故事。现将四首题下分别注的话连起来。因为上批“此叙归一处”,所以也是作者原意,不仅为抄读方便。第一首注“本意四阕,为李氏女作”。以下是(一)女十四,从兄入家塾,学执笔,而性极慧,善解人意。(二)十九,归鲁氏。婿病消渴,家人不知也。女归,始知之,然亦讳言之。(三)及母知婿病,听人言,送女还家,居近百日。婿益病。后乃力疾迎女去,而病始见瘥。总计琴瑟之好止此月余耳。(四)五月初,婿以误饮剂,竟亡。女绝粒数日,不得死。继以翁姑家人泣劝,乃矢志终老焉。”四首的词牌是:《好女儿》,《锦帐春》,《怨东风》,《酷相思》。末首云:
  惭愧春风刚一度,怎犯天公怒?不道你抛人真个去。郎去了,归何处?郎去了,来何路?便是阎君不受赂,也许亲人诉。倘行到阴山谁看顾?郎未到,须先住。郎若到,奴来晤。
  这里没有对“薄命司”的同情和“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的影子吗?
  更有意思的是高鹗对尤侗的作品很熟悉。《怨东风》一首下注:“本名醉东风,西堂为末集作怨东风。”从了“尤名”,即尤氏用的词牌名。又有一首《百字令》,题下注为“潘左卿席上”。下面两字涂去,但看得出是“小伶”二字。词尾又有注,中有涂抹,现将抹去字加括弧,录如下:“尤西堂(观剧词云),自笑周郎愁眇眇(句)注:(余)短视,故云。(仆亦短视,两步外不睹也。故戏用西堂句。)”这是说明词中一句“却笑西堂愁眇眇。”不可忘记,古时很少近视眼镜,而且在长辈面前或大庭广众中是不能戴的,戴眼镜被认为不礼貌。所以尤高二人看戏也看不清“秋波那一转”的吧?从这里是不是又可见芳官、琪官(蒋玉菡)等红楼伶人的影子呢?这首词涂改得很厉害,可想见当年又想写又有顾虑的情状。这难道不是“红楼外史”高君补《红楼梦》时的心情吗?
  还有,他为畹君题画扇,这是什么人?在《金缕曲即贺新郎》词题下有注,也是勾勒改动而且有黏盖另纸。但原文还可看出。影印本不全也不清楚。周绍良先生“从灯影中迻录出来”附在《校记》中,抄录如下:
  不见畹君三年矣。戊申秋隽,把晤灯前,浑疑梦幻。归来欲作数语,辄怔忡而止。十月旬日灯下独酌,忍酸制此,不复计工拙也。
  共四十八字。涂改粘贴后在影印本中只见一行及四字,可见当时欲写又止欲罢不能情状。戊申是乾隆五十三年(一七八八)。“隽”是中举人了。辛亥(一七九一)作《红楼梦》全本序。乙卯(一七九五)以一篇八股文得“钦取第二名”,中进士了,而且是“榜眼”。《砚香词》题后又一行题《帘存草》。“自甲午迄戊申”(一七七四——一七八八)。这首词及另一首《南乡子》均注“戊申秋隽”。中举前十几年正是修补《红楼梦》的年代,与作词同时。高序是辛亥(一七九一),程刻出序及书是乙卯(一七九五),即高中进士之年,距中举及编词草七年,距词集中初作甲午(一七七四)已二十年了。中举之后,词也不作了,小说也不补了,只有八股作到中进士以后。
  这首《贺新郎》全词如下:
  春梦年来惯。问卿卿,今宵可是,故人亲见。试剪银灯携素手,细认梅花妆面。料此夕罗浮口幻。一部相思难说起,侭鬟默坐空长叹。追往事,寸肠断。
  尊前强自柔情按,道从今,新欢有日,旧盟须践。欲笑欲歌还欲哭,刚喜翻悲又怨。把未死蚕丝牵恋。那更眼波留得住,一双双泪滴珍珠串。愁万斛,怎抛判。
  口字是影印本不清楚。“旧盟须践”的“须”字下加圈,因为此处共写了四个字都涂去了,只用三角形勾出这个“须”字。本行中原字看得出是个“重”字。余两字看不出。“旧盟”怎么办?“金玉良缘”乎?“木石前盟”乎?难哪!
  这词以后是最后一首未题“本事”的《惜余春慢》,更不可不抄出。
  春色阑珊,东风飘泊,忍见名花无主。钗头凤拆,镜里鸾孤,谁画小奁眉妩?曾说前生后生,梵呗清禅,共谁挥尘?恰盈盈刚有半窗灯火,照人凄楚。那便向粥鼓钟鱼,妙莲舌畔,领取蒲团花雨。芝芽口小,萱草都衰,担尽一身甘苦。漫恨天心不平,从古佳人,总归黄土。更口伊槌破虚空,也只问天无语。(莫怪天心不平,从古红颜,总归黄土。纵凭伊,打破虚空,也只问天无语。)
  “共谁”二字原稿圈去,旁边写了三个字,都涂掉了。口字是影印本中辨不出。末尾括弧中字是原稿用纸黏上,周绍良先生“从灯影中追录出来”的。
  这首“惜春”词还不明白吗?惜春和宝玉非出家不可了。黛玉也活不了。说不定这是高君补足《红楼梦》以后作的。是不是畹君也死了或是做了寡妇或是出家了?
  为什么讲八股文“心”到了末尾要抄这些词?正好和八股对照。词是字字句句都要依韵律填好歌唱的,比八股的吟诵腔调还严格。内容多是言情,和八股“代圣贤立言”说理又针锋相对,都用自己口气而一是“代”自己一是“代”别人。而高鹗的文和词是一个人作的。两者中间有无通气之处?这是中国古来文人的处境所形成的人格和风格吧?不能说他们都是两面国的人吧。看起来还是高鹗是比较小心翼翼的,词稿改来改去,到中举截止,恐怕也没有刻出来。他补《红楼梦》也是宝玉终于中举,却又出家当和尚,还在序中声明“不谬于名教”。从这最末一首“惜春”词里可以看出一点信息吧?难道不中举不做官的曹雪芹就能放言无忌?也怕不行。“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都是为什么?五百年间,从八股文到戏曲小说,除有些戏曲小说底本是出于艺人以外,都是出于古代大大小小会作诗文的读书人的笔下。蒲松龄写《聊斋志异》同时赶了一辈子考,能说他是两面国的人或低能吗?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用马二先生的嘴说,“便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做举业。”这句名言,据说是朱子(熹)说的。“居今之世,使孔子复生亦不免应举,然岂能累我孔子耶?”他认为,“世间非是科举累人,乃是人累科举。”那时有“经义”,还没有八股,可是汉朝有对策,唐朝考诗,宋朝考论,都有八股气。难道孔孟忙于周游列国向“问政”的国君和其他人论道不是八股的前身甚至胚胎吗?从秦设“博士”又“以吏为师”以后就科举不断,日益发展,直到清末。甚至波及出家的道士、和尚,难免带点八股气。八股文是应试科目及文体中的最后一个。八股和诗文似截然相反,难道真不通气吗?拟人,代人,揣摩心意,琢磨词句,在枷锁之中自由活动,在下笔之时考虑枷锁,学会一种和口语不同而也能抒情达意的书面语,学会用种种方式表达种种非如此不可的他人及自己的情意,这些不是从前人开口读《四书》时就得到无形传授的吗?八股的致命处可能不是规格严而是出《四书》题限制。八股已经灭亡了。但是,若对八股毫无所知,对古代文学和古时读书作文之人的了解能够全面而深入吗?恐怕至少是会有一点欠缺的吧?文心,文心,由文究竟能不能见心呢?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