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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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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很多疯子,更多瞎子
作者李超
期数1993年03期
  有一类作家是玩命的,用灵魂写作。另一类作家是耍笔杆的,凭才气行事。前一类当中有卡夫卡,后一类里有博尔赫斯。这里按下博尔赫斯,说纳博科夫。
  先读《洛丽塔》,再读《苍白的火》的部分,接下来是《普宁》,觉得都是巨大的迷津。现在,又收阅了《黑暗中的笑声》,似乎看见了纳博科夫的三分真相。
  《黑暗中的笑声》写了两种人的故事,一种是瞎子,一种是疯子。其实故事很简单,纳博科夫在小说开篇,一口气就讲完了——
  从前,在德国柏林,有一个名叫欧比纳斯的男子。他阔绰,受人尊敬,过得挺幸福。有一天,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他爱那女郎,女郎却不爱他。于是,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掉了。
  故事完了。他补充说,“这就是整个故事,本不必多费唇舌,如果讲故事本身不能带来裨益和乐趣的话。”于是从头说起。其中,“裨益和乐趣”是价值所在。
  欧比纳斯是柏林的艺术评论家和绘画鉴赏家。他有个不错的家庭,妻子伊丽莎白“顺从,温柔,她的爱象百合花一样雅淡”,他们有个八岁的女儿伊尔玛。他爱妻子,但也“隐瞒了将他的生活烧穿了一个窟窿的那团欲火。”他有不少讨女人欢心的优点(体面,富有),但从未从女人身上换取实惠。“他总是出错,总在试探,却总是失望”,因为“替他效力的爱神邱比特一定十分笨拙,胆怯,不善于想象。”当他以为“爱是可望不可及的”时,玛戈撞了进来,从此,他一脚“踩进一个血红色的水坑”。
  玛戈是电影院的引座员,一口柏林土话,大约十八岁(洛丽塔十二岁)。她是那种受到压抑的下层女子,其理想是当电影明星,进入富丽堂皇的世界,其偶像是葛丽泰·嘉宝。玛戈粗俗,抱负远大。情人雷克斯问她是否读过托尔斯泰的书,她说,“忽儿时代?没有。”她浅薄,无聊,想象力出色。她打电话跟名人调情,并为另一个活人订购棺材,乐不可支。她象征情欲,又煽动情欲,她不能生育,却把这一缺陷当作上帝的礼物。她骂欧比纳斯“骗子,懦夫,蠢材”,但由于他有钱,可作通往上层社会的桥梁,她及时捕捉了他。为此,欧比纳斯失去了妻子,女儿伊尔玛也得病死了。他举办了一次晚会,雷克斯出场了。此人是泊居美国的漫画家,曾以嫖客的身份和玛戈风骚过。欧比纳斯的晚宴,成了雷克斯和玛戈重逢的鹊桥。从此,二人淫风欲雨,不可收拾。后来欧比纳斯发现了,当他要干掉玛戈时,却被玛戈杀死了。
  三个人物的德性一目了然。欧比纳斯是一个瞎子,心灵没有窗口的笨伯,欲令智昏。玛戈和雷克斯则是疯子。
  欧比纳斯是绘画鉴赏家,他家里的一幅珍藏名画,竟是雷克斯仿制的赝品。他的“专长是艺术鉴赏,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发现了美丽的玛戈”,而玛戈却是施骗的淫妇。不幸的是, 玛戈和雷克斯的奸情的两次发现者,均非欧比纳斯本人(“我是瞎子?”),可见他瞎得不可救药了。纳博科夫安排了一次车祸,正式夺掉了他的双眼,使之堕入黑暗的掌心。他痛苦地体验到,“视觉居于一切感官的首位。”这时,雷克斯和玛戈也疯到了顶点。他们象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赤条条在瞎子面前逗乐。疯子对瞎子的戏谑,也推向极致。雷克斯拍瞎子一下,他以为是玛戈,柔情蜜意地呻吟着去拥抱她。夜里,瞎子在走廊上摸到裸体玛戈,她谎称她正晒太阳,他竟然信了。瞎子在疯子的指引下,总误入歧途。
  雷克斯是故事中有意味的角色。他才智过人,玩世不恭,作为漫画家和嘲弄高手,他的一套讽刺哲学是打开故事之门的钥匙。他代表纳博科夫。雷克斯认为,“一方残忍而另一方轻信,这正是讽刺艺术的根基。另外,讽刺也是一种虚假的推理,诱惑人们再次上当。”他有一个信念,即艺术、科学、感情方面,都含有一种巧妙的骗局。我们知道,纳博科夫一惯认为,“魔术师是(艺术)最主要的因素”,“大作家无不具备高超的骗术,不过骗术最高的应首推大自然。大自然总是蒙骗人们。”(《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他说过,一个孩子叫喊狼来了,而确实有狼,不是文学,根本没狼,才是文学。雷克斯和玛戈重逢时,讲了个类似的寓言,一个人把一枚钻石掉入海里,二十年后,就在同一天,他吃了一条鱼,但鱼肚里没有钻石,“我就喜欢这样的巧合,”雷克斯说。可见,雷克斯是纳博科夫用以舞弊的一块魔巾。小说中有一段,说一个大叔要化装一下,逗孩子们玩,于是下楼去了。孩子们发现一个蒙面人正在楼下偷东西,他竟然是大叔。而大叔却揭下面具说,“我装得象吗?”纳博科夫写道。
  这就是雷克斯的黑格尔三段论式的幽默。命题:大叔装扮成窃贼(逗孩子们乐);反命题:那人的确是窃贼(逗读者乐);结论:那人原来还是大叔(愚弄读者)。
  也许这是理解纳博科夫的纽结。安东尼·伯吉斯教授说到纳博科夫的《苍白的火》时,认为它“既是卖弄学问的,又是对卖弄学问的讥讽”。也可以说,《洛丽塔》是炫耀欲望的,又是对炫耀欲望的挖苦和鞭笞。小说中的人物之间有一场游戏,小说作者和读者之间,也有一场游戏。这就是纳博科夫的魔法。
  回到正题。人类的残缺中,疯和瞎是致命的,一种诉诸知觉和肉体,一种诉诸理性和精神,两者相加,是人的彻头彻尾的坏疽。而疯子和瞎子走到一起,必然有戏。疯子是理性的爆炸,行为上的偏狂,瞎子相反,在理性上表现为无能,在行动上表现为盲目。疯子为瞎子指路,瞎子只有无奈从命,二者是互补的。由于疯子的道德感已经失效,而瞎子的辨别道德的能力已经瘫痪,因此疯子和瞎子合演的是一场滑稽剧,一场闹剧。也许纳博科夫作品中的道德意味淡漠(“反道德小说”,“超道德小说”)的原因,正在于此。然而这种闹剧是更大意义上的悲剧,因为盲目和疯狂更普遍,更顽固。人类历史中的悲剧,或剧院里上演的莎士比亚悲剧,大体上不是一种道德纷争,这些悲剧可以缺少许多因素,独独不可没有瞎和疯。扯得近些,“文化革命”就是一次疯子和瞎子的邂逅,道德问题只是结果,而不是起因。人们踩着走向天堂的鼓点,非常热闹地进了地狱。二次大战的柏林,更是疯子和瞎子的乐园,因而是一场闹剧,一场悲剧。
  面对疯子和瞎子,面对亨伯特(“气喘吁吁的疯子”)和洛丽塔,欧比纳斯和雷克斯(“玩世不恭的疯子”),纳博科夫只便揶揄幽默了。写到欧比纳斯的父亲,一位乡绅时,纳氏说他死得突然,在弹子房里听一位客人讲猥亵轶事,大笑一阵,一命呜呼了。欧比纳斯出钱给一个制片商拍片,条件是让玛戈出任第二主角,一个被遗弃的情人(当然演砸了)!纳博科夫幽默轻快,但却残忍。其中杂有无尽的象征和暗示,直逼荒谬。
  《黑暗中的笑声》是一九三二年纳博科夫在柏林用母语创作的,原名《暗箱》。后来他译成英文,作了大面积改动,取名《黑暗中的笑声》。一瞎一疯,是其题解。在此之前,纳博科夫写过《魅人者》(The Enchanter),据认为是《洛丽塔》的前身。和《洛丽塔》相似,小说写的是一个中年欧洲男子迷上了一个女孩,便追求其母,以占有女儿。不同的是,中年色鬼被卡车撞死了(《洛丽塔》中,母亲被撞死)。那么《黑暗中的笑声》可称先驱了,中年人爱上少女,并因此而毙命。只是从这部作品到了《洛丽塔》,少女们的年龄越来越小,中年男人们的对欲望的要求越来越苛刻,自我折磨也越来越残酷罢了。纳博科夫写过一部自传性小说《天资》(The Gift),谈到过这一题材的初衷,“你可无限发展——诱惑,永恒的折磨,痒痒的难熬,疯狂的希望。结局——是一个失算”(董鼎山《洛丽泰四十二岁了》)。他颇有耐心地打一个题材的主张,是事出有因的。有评论家认为,纳博科夫用多种不同的方式述说实质相同的事情,使所有的书成为一个自觉的整体,“重复到家了”。他在瑞士接受美国作家赫·戈尔德采访时,对此没有否认。他说,“有独创性的艺术家可以模仿的只有他自己。”就此而论,从《黑暗中的笑声》到《洛丽塔》,纳博科夫一直在讲述恒一的故事,盲目和疯狂,欲望和报应。
  英国的安东尼·伯吉斯教授在其《现代小说佳作九十九种》里说,纳博科夫的《辩护》(The Defence,一译《防守》),比《洛丽塔》“更典型地表现出纳博科夫的杰出才能。”小说的主人公鲁申是国际象棋大师级的选手,他对国际象棋的入迷,一如亨伯特迷洛丽塔,欧比纳斯迷玛戈。末了,经历了精神崩溃之后,他跳楼了。当他下落时,竟然看到楼群玻璃窗上映出了“棋盘图案”!显然,迷恋使鲁申既瞎又疯,最后毁了。伯吉斯评论说,“如果你反对平庸——就象纳博科夫笔下的大多数人不得不做的那样——你就不得不接受邪恶的惩罚。”伯吉斯引述了另一位英国作家弗班克对《辩护》的评论,“代替邪恶及其不可思议的可怕特权的,只有平庸,两者必居其一。”概其大要,纳博科夫总是让主人公择取一个非分的目标,由此归于灾难。对他来说,人在骨子里是俗人,庸人。他偏爱这些人的弱点。
  纳博科夫糟踏同行的才能,也是卓有口碑的。他说,“对我来说,许多得到公认的作家根本就不存在。”司汤达,巴尔扎克,左拉,对他来说是“三个可憎的平庸作家”。也许是厌恶弗洛伊德(“维也纳巫师”),他也多次捉弄福克纳和托马斯·曼。提起他的传统,我们自然会想起塞万提斯和果戈理。然而他称《堂吉诃德》是本残酷、粗俗的书,一次,当着六百个学生,把它撕了。他写过《果戈理传》,可他却说,“我特别注意不向他学习任何东西。作为师长,他既可疑又危险。”
  纳博科夫承接的是福楼拜传统,福楼拜有幸成为他不曾指摘过的数位作家之一。他的父亲有一本《包法利夫人》,衬页上写着“法国文学中一颗卓绝无比的珍珠”,纳博科夫说,“这个评价至今仍然适用。”实际这部书正是描写情欲、盲目、疯狂、惩罚的经典。查理是十足的瞎子,低能人,爱玛是瞎子兼疯子,浪漫情人。她追求根本不存在的情爱,失败了,服毒后倒在病榻上。一个瞎眼乞丐吟唱着民谣从外面走过。爱玛疯狂绝望地喊道,“瞎子!”这是《包法利夫人》结尾,她平生最后一句话,意韵无穷。
  从福楼拜的镜中照一照纳博科夫,或许有益。之一,对通奸问题的深厚关怀。其中包括浪漫主义对人的诱惑。纳博科夫谈到《包法利夫人》时说,“一个浪漫的人,在精神上或感情上生活在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之中。这个人是深沉还是浅薄,取决于其心灵的素质。”这可以概括爱玛,亨伯特,玛戈,欧比纳斯,不过他们的心灵素质一概是低劣的。之二,非凡的科学气质。写作最后一部作品《布法和白居谢》之前,福楼拜阅读了一千五百多本书,而纳博科夫则是哈佛大学的昆虫研究员,他分别在伊朗和秘鲁的山坡上发现过两个蝴蝶和蛾子的新种。有趣的是,福楼拜的父亲是卢昂市立医院的院长兼外科主任,而纳博科夫的外曾祖则是俄国皇家医学院的首任院长。对于人物,他们的解剖是外科大夫式的。马克思最小的女儿爱琳娜·马克思·艾威林是英文版《包法利夫人》的译者,她在导言中,称之有“观察与分析的奇异力量”,“结合科学论文的有诗意的形式”。而纳博科夫有个雅号,“诗人兼社会学家”。之三,反英雄主题。他们笔下充斥了形形色色的狂人,庸人,小人。福楼拜之所以“预示着现代小说的诞生”(普鲁斯特语),不仅在其首创“客观笔法”,更在于他郑重地将不三不四的人们请入小说,从而亵渎了文学殿堂昔日的崇高,讽喻了人文主义传统。他说过,《情感教育》的主人公弗里德利克“是一个集一切弱点之大成的人”。而纳博科夫的人物,则被定名为“一出宇宙闹剧中的小人物”。此外,《包法利夫人》曾被起诉,罪名是“否定美和善”。《洛丽塔》也以“淫书”遭禁。之四,闹剧形式,悲剧实质。人们说福楼拜的作品是“人类无知的百科全书”,纳博科夫的作品,则可以视为人类内心残疾的备忘录。
  《洛丽塔》被认为是“社会问题小说”,其实纳博科夫无意诘难社会学家们。他轻蔑现实,或以现实嘲弄现实。他是纯粹艺术的实践者,鼓吹者,他宁愿教会学生分析爱玛的发式,萨姆沙家的房间格局。他说,“我没有什么社会性目的,没有道德信息,我也没有什么总的思想要去开拓。”他不断宣扬这样的教义,“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然而现实对他却不依不饶,一是胁迫,二是戏谑,一言蔽之,残酷。他的爷爷是沙皇的司法大臣,父亲是民主立宪的斗士,坐过大牢,后来被保皇党人刺杀在柏林一家剧院里(杀手之一后来效劳希特勒,是对付俄国流亡分子的行家里手)。也就是说,纳博科夫的背景非常现实。他一生两次逃亡,一次从俄国到德国,一次从德国到美国。这一乖张命运的凶手,正是许多疯子,和更多瞎子,他们构成了纳博科夫“骗局”的底蕴。有人证实,他的性情相当单纯(游戏)。也有人考据,其人生哲学“有点绝望”(折磨)。此一,彼一,构筑了《洛丽塔》、《黑暗中的笑声》们的品格。
  说到《洛丽塔》,美国女作家伊丽莎白·珍威提到了莎士比亚,“我认为亨伯特的命运富有莎士比亚式的悲剧性”,“亨伯特是个受情欲驱使的普通常人。他觊觎洛丽塔到了不把她当作人的地步,只把她看作梦想虚造的肉体—这种狂情还不是宇宙性的,历史永恒的?”(董鼎山:《洛丽泰四十二岁了》)
  该亮底牌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也是一部盲目和疯狂的悲剧。李尔王由于悔恨,最后疯了。臣子葛罗斯特则被疯子们挖掉眼睛,瞎了。第四幕是荒野,葛罗斯特叹道,“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是这时代的一般病态。”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日,北京东铁匠营
  (《黑暗中的笑声》,弗·纳博科夫著,龚文庠译,漓江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1.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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