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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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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山水·历史·人间
作者吴方
期数1990年05期
  抽斗里到现在还放着一个本册,硬皮面,中等开本,风光插页。那时便属意于插页上的山水亭园,想着有朝一日,或可一一寻访历境,有好心思,将些记游拾得的文字补到本子上去,也是一个不坏的梦。可惜,碌碌十几年,竟不曾转梦成真。诸好山好水,既未能身往其间,便只好退而于想象得之。每读前人、今人记游述胜的诗、文、画、影,犹自可嚼,给市井庸常的日子添些遐思。其实又偶尔作惶恐想:都市中人的生活与自然总有一层隔膜了,旅游之成为“无烟产业”也难免不够清静呢。那时,在本子空白处抄了几句闻一多的诗:“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黄昏里织满了编蝠的翅膀……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忆菊》)至今回想,还有当初抄写时朦胧莫名般的感动。
  自然无言地感动人生。一溪流水,数片白云,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原是人所感怀不尽的。人心中隐秘的琴弦宜于由自然去拨动,影响及于人生的各个方面,尤其是艺术,所谓“师造化”。想起以前看抒情风景画大师柯罗的画,瞿然心动,默而不语:“一辆露水洗过的夜班马车,默默地在这昏睡的人世上奔驰;四下处处是一派迷茫,独有偏僻的一角勉强看得出‘柯罗’的名字。”柯罗把色彩融汇到自然中去了,他的画也是自然赐予人生的礼物。再说中国文艺史上的好例也不算少。譬如我们读明末张岱的小品,尤能感到自然与性灵的相通。《陶庵梦忆》写他“拿一小舟”独往西湖看雪的情景:“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几笔如画,如此境界,画师巧匠大约也该袖手了,曹聚仁先生以“何等境界”四字赏之。我后来读曹先生的文字,也感受到他受张岱的影响。如他的《湖上杂忆》写道:“丁卯秋,我从上海归杭州,时三更将尽,月色皎白,雇小舟直驶岳坟,默不作声,任桨板拍碎湖波。那年深冬,黎明,白茫茫大雾,把西湖整个儿包住了,对面不见人。轻舟从雾袋中穿过;到了湖边,才看见那么一条细痕。湖水真赏,只能这么体会,舌与笔都已穷了。”
  景生情,情生文,文亦复生情。浮攘人世,有时若能得一与自然的机趣相契,如“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的意思,便足珍置。常想“管领湖山”的机会不多,补的办法大概是借助于读读书。古今写山川风物的书不少,繁而损之,以笔记、小品更为相宜,轻叩缓发,可资浮想。这比起粗放式的观光,或许心头还留清兴,以待来日。有这样的念头,把曹聚仁的《万里行记》找来浏览,闲中意味或许不少,仿佛枕上片时春梦,但行尽江南千里,盘桓其间,也是读书乐事。
  关于这本书,由泛泛地说好,进一步该体会到有特色。《行记》作者人们原不大熟悉。话说三十年代,曹聚仁也是个伏处书斋、执教学堂的文人。抗战军兴,他成为流动的战地采访记者,这一转变使他笔头天地渐宽,也有机会把“史与地”交织的念头作一番料理,杨万里所谓“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正是题中之义。只是到了作者一九五○年卜居香港后才开始动笔。《万里行记》陆续在香港报纸上刊出,后集为一书,我所见,为八十年代的大陆版,已是作者身后的事了。
  前面说到特色,大抵在于熔文学、史学、地理、人情味、见闻与感想于谈天文字。或者说“杂”,杂中见醇,也就是读完了还能有余味,这就不似一般类型的游记。按作者透露的意思,又不过是对一种人生设计作一交代:文人的生活不都在书斋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原是古来许多文人的胸襟之想,到得近代更体现学术,思想和风气由纸上向路上的转移。像清代颜习斋、李恕谷一派的警惕于“书生无用” (所谓“愧无半策匡时艰,惟余一死报君王”),就是鞭策。曹聚仁的思想路头及家学濡染,近于颜李的笃实、不尚空谈心性,所以想步徐霞客的后尘,上路时,带了一本唐宋诗集、一本顾祖禹的《读史方舆记要》,正是“走读”。《万里行记》自述平生心仪, 乃在斯文赫定,即如瑞典考古探险家斯文赫定那样做亚洲腹地的旅行。想法好,却不易实现。但对“人文地理”这一观察取向的重视,还是体现在对东南河山的“速写”中。行迹所到,史地、人物、古迹、物产、交通、风俗不妨贯串于“游”,于是“杂”便有了文化漫谈的意味,也是“走”而“读”而“想”而“考”的特点。就此,晚生者远观,多少还能窥世变之踪迹呢!
  游记一文化景观,说起来也就是在“可视”的自然景观之间,再加上“可想”的人的历史活动,寻找人文现象与自然地域的某种关系。关系不一定要“决定”,但相互之间总有影响有感应。譬如说“感应”,由山程水驿而来的,更易于体会现象所孕生的环境气氛。这就是由写形到传神的一部分内容。使我们不能简单说是“环境决定”亦或“人文决定”了。气氛难以分析,但确也滋孳着某种带有地域色彩的文化个性。动中有静,山川同古今;静中有动,又有水流云渡。正如一条水路的情形:富春江上渔火点点,桐君山如老僧入定,由杭州而桐庐、而七里泷、建德、而兰溪、而徽州的水路,一滩复一滩,不仅风光秀丽,引得南朝文士吴均因写之而传不朽(“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等数语),《行记》还有意思把它当作文化的背景来了解:小船将徽州商人载下沪、杭,也载去了雕板和清代的朴学,许多人物也正从这条水路走向更大的“舞台”。水路周边方圆,皖南赣北闽西浙东,被曹氏称为东南文化的摇篮,不是偶然的。
  山水、历史、人间,分开来三个面,合起来一个整体。今天研究文化或思想史的人,如果能到儒、释、道彼此消长荣瘁的地方走走,也许会像曹聚仁,别生一番感悟。不能去,便随作者“风雨说鹅湖”、“三访牡丹亭”,游于“山阴道上”、“风月屯溪”……单就几百年间的风物谭,苏州、扬州、南京、上海的兴衰朝暮,已足够剪灯把盏、西窗夜语,兴或有不尽。其时仿佛重见诗人墨客徘徊于湖山;纸笔砚墨、诗书曲画、茶酒烹饪、古寺与舟船、春梦与杜鹃、塔影暮鸦、征尘战鼓,一一来而复去;林处士、苏小小、沈三白、陆放翁、汤显祖或执于“朱陆异同”的理学家,《儒林外史》中的人物,也并不很远;忽觉“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宛然如复过往;又有“风流顿尽溪山改,富贵何常箫管哀”的诗句,可发古今同为一慨。顺带想,彼时曾有诗派、画派、曲派之各领风骚,学术上皖学、浙学、吴学、扬学纷起卓然,也都见出文化源流、风气,到本世纪又开这出新局面来。
  房龙曾说:“历史是地理的第四度,它赋予地理以时间和意义。”大概倒过来也能说通。这么看,《行记》写到的地理环境,是历史的空间,也是人间戏剧的大舞台。华夏文明也有相当一些性格气质与辛稼轩所谓“剩水残山”息息相关的。我们试想历史上有几度大迁徙与文化重心的转移,六朝时的南渡、南宋时的偏安、海禁的松开,前尘影事,沧海月明,《行记》或也能证其消息、观其推移的。其中还有一个小例子,倒是和文化的大题目有关。书中提到这么一件事:三十年代丁文江氏曾要助手替他整理一份材料, 即把二十四史中立传的人物,依现在的省籍作一统计,按时代先后排列,这份统计表定名为“中国历代人物之地理的分布”。曹聚仁据此而说大轮廓是这样:“中华民族所经营的文化,首先在黄河流域生根,沿汉水流域南伸,发展到长江流域,再沿海发展到闽粤一带来。用我们自己的话说:过去三千年,不妨说是河流文明;到了近三百年,不妨说是海洋文明。过去的中国文化,自北而南,自西而东;近代恰巧换个方向,变成了自南而北,自东而西,这便临到了李鸿章所说的‘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 (该书第31页)
  这一文化格局变动的大关节,是不是这样,还可思量,值得注意却是“看大形势”的眼光,而且并非凭空臆断。更具体说,重心的转移趋势表明,一种较开放的人文地理环境,会促成传统格局及地域观念的变化,这就涉及了文化选择的主题。还有其他话题, 如怎样评价经济与文化的影响关系,如现代工业文明背景下人与自然关系的疏离、深层文化景观之于社会发展的意义,又都属于读后的联想了。
  “处处山川怕见君”,从来言情写景的诗人,能得着这一语,足以平生快慰。就诗言,天真圆转,出于性情;散文有生气,大约也在见性情的真。有这一条,不妨它散一些,也不妨加进博闻的材料,疏密繁简、或情或理,都无不可。写山水如此,写人间,我想大体也如此。记得以前读《知堂回想录》,喜其盎然有韵致,有一份史料价值,也有一份性情,并不枯窘。也才知道这里边有曹聚仁先生的促进之功。其时曹氏在香港与在北京的周作人书信往来,此事能成,端赖有心人。按说曹氏本是鲁迅的好友(宋云彬曾问过曹:鲁迅为什么没骂过你呢?),且与周作人并无深交,他促成此事,自然也可说是处事多从人情上去着想,——萧伯纳说得不错:肚子饿了的恺撒,也就是一个穷人。后来终于读到他晚年写的《我与我的世界》(未完成),觉得他也正是取史料(第一手)与性情并茂的路子,与《万里行记》相通;若干篇什,渗透了人间味,挑灯夜读,一时不能释手。《我与我的世界》性质上近于自传、回忆录、感想录、随笔的混合,望闻问切,在反映时代生活上,也还十分春色映到三分。尽管多为一枝一叶,大泽涓滴,也可当“世说”来看。只是这一部要比南朝的那一部多了些烟火气。
  今天来看,曹聚仁(一九○○——一九七二)该属上一代的人。晚清、民国、五四、大革命、抗战、解放,他所亲历的,乃是二十世纪中国大变迁的时代,也是读书人有过歧路徬徨的时代。昔风旧雨之间,说到个人,不免有种种升沉穷达,事关大义,则天下兴亡。这样,看世界也看自己,能看得透彻些通达些,颇不容易。这同观者的态度有关。曹聚仁曾解剖自己:优柔寡断,赋性怯懦,近于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写自传而不否认自己的弱点,好像便有个平实的立脚点和态度去看世事。人虽然不能完全超脱潮流之外,却还存在“有所执”与“有所不执”的分别对待。为人做事当然该执著个标准,择其善者;至于看待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又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仿佛演戏一定要在热闹处似的;有时看的更透,还不免落到曹雪芹的自语:无材补天,枉入红尘。改良知明事理是执,牵扯到事功、名累,从大胸襟讲,又不必偏执。曹聚仁说他在“边沿”上站着,以静观自得为乐,又说“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愿意躲在某一角落上作极安静之呼吸”,倒是坦白道出老庄在自己精神上的影子。
  当然也还不至放纵到玩弄人生。实际不过是在经历了政治生活震荡和思想苦闷之后,作为怯懦者所选择的有限自由,或者说在‘任自然”与“重名教”之间达成精神上的妥协。他从浙东山区走出来,进入“五四”新文化天地,读书、问学、写文章、教书、作记者,见闻和思考都不会少,但看得出,直到晚年,关于自由和责任、入世与出世,在他心理上的矛盾,仍未了断。他引述鹤见佑辅《读书三昧》中的话:
  “以社会秩序为中心的孔门思想,和以个人自由为要点的老庄思想,过去三千年间在中国不断地冲突激荡,乃至长短相补而发达起来似的。不论任何民族,任何时代,大概于内部一面包藏这样两种思想的交流,一面向着永远的未来继续迈步……从古以来,人类所抱怀的价值判断中,有认社会秩序为中心的思想,和认个人自由为中心思想的两个源流。这两种思想,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民族,总常相并存的,取种种方式而表现出来。那最显著而又是最彻底实验过的,是古代希腊的时候,以秩序为中心而建筑社会的,是斯巴达;以自由为基础而经营集团生活的,是雅典”。(见曹书560页)
  上述意见也可交代曹聚仁感到矛盾的心理情结。一九五○年,他由上海到香港,自白:“我们已经进入了新的法家天下……不过,我们这一群知识分子,却恋恋于雅典精神而不忍舍。过了罗湖,我们所进的,乃是希腊精神的天地。”同时他又为新中国而鼓舞,向往于祖国的统一、富强,始终不把政治成见当作看世界的标准。眷怀反顾、两相依依的结果,必然使他还是要走到社会大潮的“边”上去。
  “边”的意义何在,不谈事功,谈做文章。有人说,“其实边上大有文章可作,没有边,何来中心?”(金克木《说“边”》)试也想,看人看历史,从边上看与卷在中间看,肯定不一样,有价值,是否能说看得比较自然,正史不取的,也能不拘泥,留些侧影、素描。翻曹氏“世说”目录,可见边边角角、野草闲花,却涉及不少有意味的人和事,未始不因其边际眼光而看出纷纷的音容个性,反显出难得,不写出来真是可惜了。
  “世说”写人物,有几类:一是师长辈的,二是朋友同事,三是亲人,四归其他。尤以前两类为疏落有致,得其妙肖。以叙事夹议论,求其生气;轶闻趣谈如颊上添毫,衬其性情;这也是随笔的“活”胜于志传的“死”,最宜体会到人情味儿。可举例子太多,读时曾折角为记,后来,不堪折了。
  ——“经(亨颐)校长,他是那么高,怕有六尺三寸高吧,站在讲台上,俨然是我们的家长似的;他留着短短的胡子,说话慢慢地。大概《雷雨》中的周朴园,就是这么一个样子。说经校长气度很好,大概可成定论了。他就像汪洋广阔的宰相,兼容众长,又能获得众人的钦仰,也就是孟子所谓谓之似人君,不似君子的意思……他写得一手好魏碑,也会画山水花卉,刻得一手好印,他会喝酒,饮酒赋诗,遗世独立,颇有魏晋文人的气象。他一直是一师的家长,谁想到了一师,就会想到经先生,我们都是他的儿女。”
  ——“单(不庵)师是一个博学的人,并不是没有见解,而是不敢有所主张。他一生用力之处甚多,经史子三部,寝馈其间,用红笔添注过十几回的很多。那部《后汉书补注》的补注,依我看来,该已差不多了,他还是慎重的很,直到他逝世前一月,还没曾完稿。单师逝世后,那位不识字的师母,把那本批注本《汉书》带走了;他一生心血所灌注的工作,就此石沉大海,无影无踪。”曹氏说他的老师乃“古之人也,古之人也”。
  ——曹礼吾“可以说是《世说新语》中人,……我相信他早生一千五百年的话,一定会和王衍、乐广、谢灵运那些人凑合得来。他在文澜阁睡过了整个春假,他的后脑,就给那张藤椅磨得平平滑滑地。有一年夏天,那时已在真如,潘伯鹰兄, 午后照例到曹家去看礼吾,恰逢礼吾睡着了,他就在客厅上也独自睡下去;有时主人醒来了,客人没有醒就让他睡下去。有时客人醒了,主人还没有醒,客人也就走了。这些故事我写下来,放进《世说新语》中去也颇相称的。”
  抄几条,也想说,现象是内容,有意味而兼意义,则还要借文笔的力,有本领用一种艺术形式表达出他的资料。其中就有古代小品的影响,“散而庄,淡而腴”,不干燥也不拖泥带水,呼吸自如。此外还有些条近于小说的素材,婉转动人。也少见世间流行“穿靴戴帽”溢美溢恶的情词,关于吴稚晖,戴季陶的文字,也并不离谱。
  曹聚仁称赏高尔基的小说《卖牛奶姑娘的故事》,这小说的结语说道:“这群不幸的囚徒们,他们是爱着这一送牛奶的小姑娘的了;人类,无论处怎样的境遇中,总不由得您不爱什么人或什么事物的!”这话或也能解释“世说”文字所氤氲着的人间性。他虽是站在边上观世事变化的人,但并不曾以冷眼相视;而且自知,“可喜固在此,可悲也正在此”。一隅的呼吸总与时代有距离。虽然买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尾声,总难免有“命矣夫”的感叹入怀,其实,一腔曲衷里的意义,也并不因书的陈旧而陈旧的。
  曹氏浮萍一生,却著述甚丰。“三联”近年还出版了曹著《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港版名《国学十二讲》)与《书林新话》,皆宜于漫读。
  一九九○、二 北京小街
  (《万里行记》,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八月第一版,1.62元;《我与我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三月第一版,1.70元)
  (文前曹聚仁头像,丁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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