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汤姆斯·伍尔夫新传

　　三十年代在美国文坛上，出现三朵奇葩，即海明威、菲兹杰拉德与汤姆斯·伍尔夫，可是天不假年，他们都过早逝世，并且死时的凄惨也大都类同：菲兹杰拉德因酗酒引起心脏病猝发而死，伍尔夫病殁于精神病院，海明威则因病魔缠身才思枯竭而饮弹自杀。菲兹杰拉德死时不过四十五岁，伍尔夫刚及三十八岁，海明威活得最长，但也不过享年六十二岁。他们成名时被视为年轻的天才，但都不知自爱(三人之死都缘于酗酒)。
　　伍尔夫曾被誉为美国年轻作家中的奇才，一生发表过四部作品，《天使望故乡》(一九二九)与《时间与河流》(一九三五)；另二部《蛛网与磐石》和《再也回不去老家》，则都是死后于一九三九与一九四○年出版的。最近，哈佛大学的美国史教授D.H.唐纳德以近水楼台之便(伍尔夫原就读于哈佛)，写成了一部新传记，这是有关伍尔夫生平事迹的第三部传记。一九六○年出版的第一部传记为伍尔夫的文学代理人伊丽莎白·诺威尔所写，书中未多作分析，仅称他为美国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并提供了一些未经公布的第一手材料。第二部传记由文学评论家安德烈·脱尔勃执笔，出版于一九六七年，以客观事实为基准进行评述，缺乏对伍尔夫个人艺术或人性方面作探讨。对比之下，唐纳德所写的传记最为深刻。书中引证了更全面的史料，不仅在文学成就方面对伍尔夫作了较为公平合理的评价，且从心理学的角度，剖析了伍尔夫的反常心理，从旺盛到病态的创作欲，以及近乎自我毁灭的结局。
　　唐纳德以充满感情的笔触，生动细致的口吻，使伍尔夫这位美国才子重现纸上。可惜他这部近六百页的传记，未能改善伍尔夫的形象于万一，反而显示了伍尔夫生前不为人爱以及无视珍贵友情的性格。伍尔夫将在美国近代文学史上留下一个难以相处，而又怪僻无常的悲剧形象；这是符合伍尔夫的真实性格的。
　　伍尔夫出身宾夕法尼亚州山地一个墓碑石刻匠的家庭，母亲因与父亲性格不合，独居北卡罗来纳州的山区小镇亚什维尔，经营一家寄宿舍，以抚养七个孩子。身为幼子，伍尔夫却得不到父母应有的怜爱，从小受到性情粗暴的父亲虐待和抑郁性格母亲感情上的疏远。可他天资聪颖，很早便自学成才，考入哈佛大学钻研文学。这给了他一个摆脱故乡冷酷狭隘天地的机会，毕业后即定居纽约这个文化中心，永离亚什维尔小镇。他不久即通过一个偶然的机缘，获得了一位大剧院舞台设计师、犹太女人的青睐。他虽然在剧作方面缺乏才华，但在小说创作中却找到了出路。他以丰富的想象力和汹涌的情感首先赢得了名编辑麦克斯威尔·帕金斯的赏识和全力支持，使他的《天使望故乡》一夜间成了全国畅销书；名利双收之后，他又远游欧洲大陆，结识国内外文坛名人。可是即使这样，也没能改变他的乖戾癖性，其中的缘故，新传记提供了线索。
　　伍尔夫的成名作《天使望故乡》原是一部自传性的报告文学，主角化名尤金·刚特，是一石刻匠的儿子，因父母不和，十二岁弃家出外谋生，并寻求文学生涯。这一切都吻合伍尔夫本人的身世。而这部小说的构思和写成初稿，实际上是作者二十四岁时获得四十二岁的犹太情妇爱莲·伯因斯坦的一臂之助。伍尔夫最初拟从事新闻与戏剧创作，以打开局面，但几经失败，陷于绝境。此时，却遇到了爱莲·伯因斯坦，她因不满自身的婚姻生活，竟不顾自己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爱上了热情到近乎神经质的青年伍尔夫，于是结成一种充满矛盾、嫉妒和狂暴痛苦的关系。伍尔夫的母亲是位极端反犹的天主教徒，爱莲自知不能进入这样的家庭，只能仿效传统的日本式热恋，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自投火山来殉情。”
　　爱莲对伍尔夫的文学事业，作过最初的贡献。伍尔夫从来自信为一个尼采式的“超人”和“天才”，可是生不逢时，使他无法发挥他的天赋。爱莲为他准备从事创作的种种条件，但伍尔夫却只能记下零星的事物印象和杂乱无章的街头音响。一九二六年爱莲去欧洲联系新的舞台设计，携同伍尔夫畅游巴黎、伦敦等地，使伍尔夫与意识流小说的鼻祖詹姆斯·乔伊斯(一八八二——一九四一)及其他以“天才”自居的人物相识。在她回美国之前，又为伍尔夫安排好适宜的创作环境，伍尔夫得以在文学家亨利·詹姆斯住家的附近定居，并写出了第一部小说的初稿。其后爱莲又通过她的好友法国文学评论家鲍耶之妻，将这部暂名《逝者》的小说稿，转寄给史克里勃纳出版公司的总编辑麦克斯威尔。帕金斯。
　　在写作过程中，伍尔夫的情绪处于万分矛盾的波涛中，为这部小说，几至废寝忘食，夜夜苦斗到天明；但根据他原先的草稿，只是些札记纲要，有似意识流的呓语，难成为完善的作品。特别是哈佛的几年教育，所给他的不过是对古典文学的修养。他初到纽约，对美国现当代小说很少接触的机会；因此如何把自己脑海中的文思，编成出版家所能赏识的篇章一无经验，更谈不上如何迎合畅销书的标准，以求跻身文坛。这部小说的初稿长达百万余字，足够六本小说的容量，经过帕金斯和伍尔夫的大力压缩，篇幅还超过四部长篇，可仍未诉尽他在波士顿与哈佛校园中的一些美梦，若干年后他写了一本小册子，影射他对史克里勃纳和帕金斯的怨恨，把帕金斯讥为“老狐狸先生”，临死前将他另外两部小说交哈泼斯公司出版。
　　伍尔夫依赖爱莲给他的启示，在发掘童年的过程中，先经历了一次痛苦的自我心理分析。他把创作的基调放在故乡亚什维尔早年生活上，勾勒出一个典型的美国落后市镇的面貌，然后以青春的激情倾泻对这小镇市与大家庭的满腔怨恨。种种回忆带给他无穷的痛苦，但闭门写作，使他大量倾吐了意识深处无穷丑恶与不快的形象，一清胸中的积怨，而恢复了童年的无邪感情。他写信给爱莲说，“我完全是以赤子之忱来写这些往事，以此夺回我的童心。”
　　在爱莲这方面，她已到中年，以一个犹太女人，要在美国戏剧圈中占一席之地实非易事。每逢心神恍惚郁结时，辄往心理分析女大夫汉格处就医，多年来通过治疗解开“情结”，保持青春常在。汉格是崇尚佛洛伊德精神学派的，为心理学家荣格的得意门生。此时伍尔夫也成了汉格的信徒，以心理学原理作自我探讨，正确理解家庭当日带给他的灾难。他在写作中果然见效，逐渐看清父亲的行为。这老人与老妻分居后，竟移情于亲生女儿，挈女出走。伍尔夫在回忆中不仅无法饶恕这种行动，而且产生冤怨相报的意念。伍尔夫在小说中写道，“在这可悲的人世，我家的丑事只会增加亲人之间的仇恨，正合俄狄帕斯情结的乱伦、同性恋、弑父弑母等等的罪恶意念，别提我那自大狂的野性和荒唐的初恋了。”
　　伍尔夫在创作第二部小说《时间与河流》时，接受帕金斯的暗示，以成年人寻父记作为小说的设想，准备在现实生活中培养友情包括文学园地中两辈人之间的父子之情，最后也终成幻想。他于是把自己比作人世间的一个幽灵，或者说，在幽灵世界中，自己是唯一具有心灵的真人。将近结束第二部创作时，他心情日益烦躁，忽然对英国产生厌恶，尤其痛恨周围英国人的一举一动，于是他决心回国，他先时认帕金斯为父的感情，也日渐淡薄，竟成了一个孤零零生存在世上的人。
　　这一阶段，伍尔夫的内心矛盾更为突出，他似乎感到自己年已三十五岁，仍过着单身汉生活，而精神上始终未享受过一天的自由独立。这时，他忽然想摆脱来自爱莲慈母般的纠缠，又想切断象慈父般的帕金斯对他的友情。他对这两位“恩人”采取了一系列无理取闹的行径，旨在清算与他们之间的感情联系。他这种反复无常的心理变幻大大影响了他的创作过程，但他一味任性而为。正如传记家唐纳德所指出的，在众多同时代的作家中，不能说他是孤立无助的，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就没有一个称得上知己的人；他似乎只跟自己作品有关的编辑出版人或文学代理人打交道，除此以外都不足以成为他真正的朋友。这是伍尔夫的本性吗？他自命为“天才”与“超人”，但有时却自卑到在人前不敢抬起头来。他在致爱莲的信中，一面粗鲁地称她为异教徒，一面又忏悔自己不是一颗发光的明星，而只是飘忽在地狱里的磷火；他比任何人都遭受炼狱的痛楚，因为他的命运是任人指挥充当配角，纵然沥尽心血，终将一事无成。他给帕金斯的绝交书中指责大编辑代表一种保守力量，这对于他的文学事业成了一种致命的打击，因为他认为这样的编辑出版人无异是他作品的严峻的“检查官”。　一个年轻有为的作家，无论自视为“超人”或“天才”，或自贬为人间幽灵与地狱中的磷火，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梦幻。伍尔夫虽然一度被美国青年奉作文学巨匠，可他至死没有成长，始终停留在心智上的孩提时期。只有他的作品才能给读者一个评论他的恰当标准。
　　(David Herbert　Donald，LookHomeward，A　Life　of　ThomasWolfe，Boston，Little，Brown　&Company，579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