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安妮·泰勒《偶然的旅游者》

　　美国女作家安妮·泰勒的小说多半环绕美国人的家庭命运，当前的命运遭遇正落在巴尔的摩的某一个人身上。作为一个擅长于考证前代风土人情的小说家，她的才能这次却要施展在一些善工心术的特洛伊式英雄人物身上了。巴尔的摩这个城市原是美国最最保守和泥古不化的土地之一；中产阶级早在十九世纪即已在此发展了一套社交生活方式，正如胚芽般顽强抵抗着当今世纪的潮流而独自成长。城市中各阶层都按早经定居的区域和生活习惯抱成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小集团或小圈子。作为该地一位机智伶俐的后裔，她全面细致地把各色人等的生活习俗饶有趣味地收集在她的新作《偶然的旅游者》一书中。
　　作者先从当地丰富多采的风习下笔，逐步展开故事的广度和深度，直至接触到中心主题——如此繁文缛节的社交礼节，对家庭生活究竟是祸是福？自从一九七○年初她开始着眼于以巴尔的摩的风俗人情为小说背景，十余年来她已连续发表了多部作品，一部比一部深刻有力，虽然万变不离其宗——家庭生活的祸福——始终不落陈套，而能令读者诵读之余，愈益感到兴趣盎然。她在当代美国小说家中，堪称后起之秀。
　　《偶然的旅游者》主角马康·赖利四十岁出头，业余时间经常为出版商编写旅行指南一类的书籍，而这些指南的读者正和编撰人一样，最讨厌出外旅行。他所写的如《偶赴英国的旅人》，《偶去纽约的旅游者》等，将旅途的劳辛写成一如坐在安乐椅上那样舒适。其原意无非想说明所有的旅行，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因此编撰人处处替旅人着想，以免他们在人地两疏的情况下受到精神上的惶恐不安。马康在指南中注明若在斯德哥尔摩想吃美国老家肯塔基的鲜炸子鸡，可在某处就餐；或在罗马是否能找到一家饭店供应某一名厨特制的馅饼等等。马康本人却久居巴尔的摩某区，乡情之深，甚至稍或探访附近新区，亦必为之反感终日，更不提出国访问时那种紧张匆忙的情绪了。
　　泰勒写过不少如马康这类典型的男主角，他们多数受到妇女的责难，甚至受到少数男人的嘲弄。在本书中，马康的母亲，姐妹，妻子，甚至女友也不时以他的短处开玩笑。女友原是个专门训练家犬的技师，才貌出众，却指出他的最大缺点是为人不够随和，缺乏激情，不善游戏人生，凡妇女所爱干的事情，总不肯迁就，或发挥任何主动性。这一评语，使马康更为难堪，特别是他自认为是个相当风流倜傥，才华超绝的人，只要对方经常提醒他该做的事就行了；而女人们居然说他万事端赖她们提示，这未免使他扫兴。
　　马康每逢受人挑剔时，很少为自己出力辩护，这就使对方更为恼火。他本来爱好安静平稳的生活，因此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他为自己设计了一套周全的生活细则，目的无非是防范外来事件的突然干扰。可见一切属于生疏的、不熟悉的和外来陌生的事情，只要由他自己处理，他自信一定可以化为乌有。以他这样的癖性，他对自己十二岁的儿子被人拦劫惨杀一事，竟认为孩子的出世本是件多余的事情。所以每当夫妻间提及孩子的惨死，他总禁不住用他缜密的思想使用准确的字眼来予以答复，或在谈话中纠正别人的说法。这一切都出自马康的好意，用以慰藉老妻。但他的这番“好意”令失去爱子痛不欲生的老妻不能忍受。这对结婚二十年的夫妻，终于仳离。
　　自从鳏居以后，马康更陷入不可救药的癖性之中，他的生活细则日益繁琐，以至六亲疏远，最后与他作伴的只剩下一猫一犬，也难以协调。他的这套繁文缛节，竟使他跌断了一条腿，只得坐在家里唯一的太师椅上受他姐妹的侍奉。他的两个兄弟也先后离婚，几乎和他过着同样的孤老头生活，但又不得不与老家相依为命。正如泰勒小说中所有的主要人物，尽管命运坎坷而又多方自作自受，最后还得回老家去过一己的独特生活。这种倾向或举动，当然不能由巴尔的摩城市来负责。
　　安妮·泰勒至今已写了十部长篇小说：一九六四年的《黎明若果到来》，主角是哥伦比亚的一个学生，因不放心自己姐妹在家的行动，而匆匆离校回家监视。此后发表的有《罐头树》(一九六五)，《走下坡路的生活》(一九七○)，《上弦的人》(一九七二)，《天体航行》(一九七四)，《寻访克里勃》(一九七六)，《人世财宝》(一九七七)，《摩根消逝》(一九八○)，《怀乡饭店的晚餐》(一九八二)等。每部小说的主角几乎都患怀乡病，不管有意无意偶适他乡，经过一番曲折，不期而然又回到了老家。其中好几对情人和夫妻，尽了毕生之力，企图离家独立谋生，最多不超过二十年，正如《偶然的旅游者》一书中的人物，又幽幽回到老家，以了余生。在这些人的生活中，似乎再没有比兄弟姐妹更为难舍难分的了。
　　在最近出版的这本小说里，马康的业主裘里安虽然和马康的妹妹罗丝结了婚，却无法阻止她因眷念自己兄长的不幸遭遇而奔回老家去。书中那种偏离正道走回头路的怀旧心情，是泰勒故事的一贯气氛；她所创造的人物始则千方百计要逃离老家，最终又不得不怅然归来。一如一九七六年出版的《寻访卡里勃》，男主角卡里勃·伯克逃亡外地六十年之久，终又重行回到故乡；到了年近九十时再作第二次逃亡。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又还能希冀什么呢？马康虽然生性不及卡里勃执着，但在与前妻重归于好及女友之间作最后抉择时，又得化一番挣扎。
　　故事的转折点出现在巴黎，前妻与女友一齐赶到异乡战场，各自想攻破马康的内心弱点而战胜之。但是两位女将的个性截然不同，女友能说会道，锋芒逼人，一度带上她前夫的多病之子，与马康同居于巴尔的摩邻近的一块陌生去处。据马康的自我分析，他之所以弃二十年共同生活的老妻而能与性格脾胃完全相反的女友相处，端在他虽明知不爱他女友，却因巧遇这位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女人，竟使他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发现了自己性格的另一面，并由于她的特有魅力，使他彻底变为另一个男人。按照马康的禀性和逻辑，生活中时而出现的意外事件并不足以压倒他一贯的习性。老妻虽然在过去二十年中不断唠叨他的缺点，总比其他男人值得厮守。夫妻之间的多年共同点，使他难以一旦忘怀，而女友的不同点又使他一时无法舍弃。经过一场戏剧性的争夺，使他有如大梦方醒，他终于悟出一个道理来：人生宛似舞台，他的全部设计也只是短暂的布景而已；在生活的舞台上，每个重要角色不能只作昙花一现的表演，从而杳然绝迹。
　　《偶然的旅游者》所反映的美国家庭悲喜剧恰是泰勒的拿手创作之一，据《纽约时报》的书评家说，这是泰勒十部作品中的顶峰，笔下的人物已呈性格完美，写作技巧炉火纯青，因此能把相似的题材写成不同的风格和情调，使人读来，时而尖刻犀利，时而妙趣横生。她的语言清新明朗，把家庭中无数的悲欢离合，恰当揉和，使读者可以看出，所谓悲剧与喜剧在生活本来是一回事，无法断然割开。因此也难断言某一单元堪称幸福家庭，而另一单元又是不幸之寓。偶然的旅游者》最令人瞩目的当然是马康的女友，这一泼辣强劲的角色，也是泰勒二十余年来创作生涯中最为成功的一着。
　　总之，泰勒笔下的男性多半象是疲惫不堪的旅人，虽和蔼可亲而又情谊深厚，却不能经常引人入胜。他们的生活必须经受一些精明利索的女人当头一击，才能如梦初醒。泰勒塑造的男人，不是没有才华或顽固不化的，而是需要具有某种胆识的女人来催促其摆脱混沌纷乱的世事，从千头万绪的异乡生活中找出前途，以一展他的长处。泰勒心目中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家庭关系总是基于男人对生活粗心大意，女人又过于着迷偏执于某一方的长期斗争。经过这位女作家的精雕细琢和推敲，年复一年写出了充满人情味的文学作品来。
　　(Anne　TyIer：The　AccidentalTourist，Alfred　A.Knopf，NewYork，1985，355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