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点名与署名刍议

　　“点名批评”在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个“左”的时候，颇有点令人生畏。更不要说“点名批判”了。其实，批判这个词具有如此不一般的含义，也完全是那个时候的特殊气候造成的。
　　点名批评(或批判)之所以可怕，不在于批评本身，而在于批评之后——包括背后和以后。背后有强大的权威背景。以后轻者影响升级“任职”分房，次重者影响再发表作品或影响一个人能否再从事某种意识形态领域的工作，更重者能影响到被批评(批判)者丢党籍、丢老婆、丢公职、丢城市户口。
　　所以，从那个时候以后，也就比较注意掌握政策，往往在组织一次批评的时候先说是“不要点名批评”，这样，就显得温和敦厚得多，被批评者虽然也紧张，但毕竟觉得还有救。
　　此风所及，时至今日，许多正常的文艺、学术论争、批评和批判文章也极少点名。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无头文章，论述是有尖锐的针对性和论战性的，但对手都是“无名英雄”。“有人说……”“有人认为……”“有的意见认为……”“甚至有人认为……”“有的文章竟然说……”这样介绍了对手的论点之后，底下便是洋洋洒洒的批评了。
　　这样的文章的“好处”是避免了与某个特定的作者交锋，似乎是心存忠厚、留有余地。坏处是有时使读者摸不着头脑，找不着依据，读者无法判断被批评者(即“有人”“有的意见”“有的文章”……)究竟是什么人，是否具有典型性、代表性，这些人是专家还是外行，是正常人还是精神不够健全的人，是大人物还是毛孩子，是极少数人的妄想怪论还是一批人、一群人的共同观点。这样，读者便无法判断批评的现实性、必要性和重要性，而只能听批评者的一面之辞了。
　　尤其难办的是，你无法判断这样的批评文章的准确性。无法判断批评的锋芒所指，所列举的应批评的观点、论点是否确实就是被批评者的观点、论点。因为你不知道被批评者是谁，被批评的作品是什么，无法查证批评者的概括引述是否实事求是、是否有无意或有意的歪曲、夸大、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按说，愈是批评者强调被批评之某某人之某种论点之荒谬，强调自己进行的这场批评意义重大、事关原则乃至上纲上线，读者就愈有权利也有正当的理由要求知道被批评者是谁，至少应该得知被批评的作品是什么，否则，读者怎么运用自己的头脑做出判断呢？抑或读者不需要自己做出判断吗？那又怎么能够达到批评的目的呢？甚至，有时人们也可能怀疑这种泛指的、对“或有者”的批评，会不会是先夸张、引伸乃至制造出了对手，再来进行不战而胜的批评，再来证明批评者一方的正确和权威呢？
　　泛指的批评还有一个毛病，即难以进行象样的争鸣，难以进行反批评或自我批评。他那个批评文章根本没说是批评谁，所批评的论点又与你的论点并不一致，或形似而神不似、或大异而小同，你何必穷极无聊或自做多情到这般地步，自动对号，前去争辩或认错呢？
　　不点名的文艺批评也自有它的威力。由于不点名反倒可以讲得尖锐。由于不点名反倒可以形成一种力量，叫人去捉摸，这是批评张三吗？李四吗？张三加李四加王五吗？可以形成某种互相猜测乃至相当一部分人自危的心理。妙在不言中。
　　为了使文艺批评更加郑重负责，我建议尽可能点名。“冤有头、债有主”，笔墨官司不宜都变成无头公案。否则，批的煞有介事，被批的无人认领，其效果何在呢？
　　点名不一定造成紧张，只要这种批评是同志式的、实事求是的、与人为善的、在真理面前讲平等的。
　　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非常概括的一种驳论，难以一一列举事例，或者确是众所周知的某人某文，由于某种特殊的考虑，也不是不可以隐去姓名。否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的这篇小文本身，就没有点谁的名嘛。
　　此外，还有这样一种情况，即某种批评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某个权威方面的，这种有组织的批评如果点出名来，会有相当压力，因此常常不点名。这个问题应如何解决，笔者也还没有想出好办法。
　　关于“点名”还有一种考虑，就是“为贤者讳”。比如A同志，人品好，写作有成就，但也发表过错误的论点，指名道姓地去批评给人以无礼失敬之感。其实，这也是“左”的影响的另一种表现。文艺学术论争本是极平常极有益之事，切磋商讨的目的是共求长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既无整人动机，又不以权威或真理的化身自命，为什么不可以坦诚地直言呢？为什么不应该使笔墨官司更正常、经常、更加有益乃至更加有趣呢？而A同志如果确是一个“贤者”，又岂能够摆出一副摸不得虎臀的架势来呢？
　　顺便说一下，一般文艺或学术批评应该提倡点名，更应该提倡署上真名，或者是署上你所一贯用的笔名。这也是郑重负责、文责自负的意思。西德朋友曾经告诉我，他们写批评文章是不能任意化名署之的，因为任何出版物或批评家，都应对自己的批评负责。署真名或已知笔名，才能给人以反驳权，才是实实在在地亮相，两人地位才能平等。否则，人家在明里，你在暗里，你的批评不是有可能被目为不负责乃至“暗箭”吗？我国由于文艺批评的开展还不够正常、经常，所以常有这种情事：写文章褒扬某人某作时署真名——以获玫瑰也，而写文章批评某人某作时则临时化名，化得不露痕迹——以避蒺藜也。于是，就难以避免某种怪事怪世相。某某人化名著文对你严加抨击，却又当面吹捧，与你握手言欢。这种风格，合适吗？
　　写批评文章署名化名，也和过去年代的“左”风有关，有人写这种文章是不得已。有人地位较高，署出真名对方可能要吓出毛病，便先“化”一下。但“化”的流弊也是有的。而现在毕竟难以再搞那种致人以死地的所谓“批评”了。现在是提倡正常的、经常的、友善的、生动活泼的文艺批评与学术论争的时候了，是提倡更加大大方方、坦坦荡荡、高高兴兴地进行更加开放、更加郑重的百家争鸣的时候了。那将是我们的文艺、学术事业兴旺发达的一个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