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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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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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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乐观的哲学
作者简明
期数1984年03期
  歌德的《浮士德》不仅是一出悲剧,而且是一出“绝对哲学悲剧”①。作品倾注了他一生全部的思想感情,展示了人类社会特别是文艺复兴到歌德时代三百年的历史发展,具有深刻的哲学内容,反映了歌德的历史哲学见解。正是这样的哲学思想,构成了《浮士德》的基础。
  谈到歌德的哲学思想,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歌德的“天性过于活跃,过于富有血肉”②,他不喜欢抽象的哲学思辨,反对建立庞大的体系。席勒在写给歌德的那封著名通信中这样写道:“您的精神特别直观,您的一切思维能力似乎都由想象表现出来了,它成了您一切思维能力的总代表”③。也就是说,歌德对事物的看法总是带有浓厚的艺术家气质。著名学者赫特纳也说得很明确:“歌德在自然科学领域里的创造意义,是通过作为艺术家去观察自然而达到的,也就是说,按照歌德自己愉快地接受的那句名言来讲,他的思想是一个直观的、形象的思想,或者按人们确切地表达的,是一个富于生动想象的思想……”④。
  的确,歌德没有写过什么哲学专著,但他却写下了象《浮士德》这样富有深刻哲学思想的文学作品。这部作品的人物形象、情节发展,无不反映出他深刻的哲学见解。
  一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浮士德》的话,我们可以说,这部作品写了主人公浮士德博士悲剧性的一生。但是,这出剧所要反映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的命运和人类历史的发展。
  歌德对人类命运一向持乐观态度,这是他整个文学创作的基调。正是这一点构成了以歌德、席勒为代表的德国古典文学同当时德国浪漫派的基本区别。整个《浮士德》都洋溢着歌德人生哲学的乐观情调。
  悲剧一开始,“天上序幕”一场在揭示全剧主题,展开全剧矛盾的同时,就对人类作了充分的肯定。天帝对人类充满信心,他坚信,人总是要不断奋斗,不断追求。不仅如此,天帝还进一步认为,人类的伟大并不是因为他无所不能,能轻而易举地实现自己的目标。相反,人不是万能的,“人在奋斗时,难免迷误”。他会受到挫折,会犯各种错误,会彷徨、失望,甚至倒退。但是,人的伟大恰恰在于,他能够在崎岖的道路上攀登,在漫长的旅途中跋涉,向着光明的未来前进。正象天帝所说,“善人虽受模糊的冲动驱使,总会意识到正确的道路。”浮士德走的就是这样一条道路。歌德用浮士德这个生动的艺术形象,阐明了我们常说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句名言深刻的哲学内涵。悲剧的末尾,浮士德了望到了人类社会壮丽的远景和“在自由的土地上住着自由的人民”这种理想的社会,带着“高度幸福的预感”离开了人世。最后,浮士德的灵魂被天使们救往天国,带向光荣圣母,“永恒的女性”,引领他在天界飞升。作者以宗教的形式,描绘了人类光明的未来和乐观的前景。如果把歌德的整个作品比作一首交响曲的话,这种乐观的人生哲学就始终是这首交响曲中不断出现和加以各种变奏的主题。
  人类的未来是光明的,人类的命运是乐观的,这是《浮士德》的主调。然而,主人公浮士德个人的命运却是悲剧性的。
  浮士德曾渴求知识,孜孜不倦地读了五十年,成了知识渊博的饱学之士。可是,中世纪僵死的知识给他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苦闷和彷徨,甚至几乎使他丧失了生存的勇气。随后,他跟着魔鬼靡非斯特,从灰色的书本走向了常绿的生活。他热烈地追求爱情,希望在感观的享乐中得到满足。可是,恋爱给他留下的也只是深深的疚恨。在这之后,浮士德跨入了统治阶级的“大世界”,想要在政治生活中施展抱负。然而,为腐朽、昏聩的封建皇帝效劳无法满足他的要求。面对丑恶的现实,他转向了古希腊艺术和古典美。随着欧福良的天折和海伦的消逝,美的追求也幻灭了。最后,他想要投身于围海造田、改造自然的伟大事业。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双目失明,倒在砂地上与世长辞了。浮士德的命运遭到了悲剧性的毁灭。
  悲剧的末尾,第二部“宫中大院”一场戏更是耐人寻味的。这时,浮士德已经双目失明,快要走到人生旅途的终点了。靡非斯特命令手下的鬼怪们给浮士德挖掘坟墓。而浮士德则把这铁锹声声当作人们在按他的旨意,“给波涛划出它的疆界,筑一带坚堤围住海岸”。他的眼前展现出一幅围海造田的宏伟景象。在这个伟大事业中,他达到了智慧的最后断案:“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然后才能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并且表达了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抱着高度幸福的预感”,在“享受这个最高的瞬间”时,喊出“你真美啊,请停一停!”随后便倒下,溘然长逝。
  浮士德历尽艰辛,上下求索,终不能如愿以偿。最后,却误把为他自己挖掘坟墓的铁锹声当作他所追求的理想的实施,当作改造自然的工程。这对浮士德的命运来讲不能不说是一个讽刺性的悲剧。
  前面的分析表明,《浮士德》的基调是乐观的人生哲学,歌德描绘了人类光明的未来和乐观的前景。这里同样很清楚,主人公浮士德的一生是悲剧性的一生,他的命运遭到了悲剧性的毁灭。这两点不是自相矛盾吗?实际上,正是这看似矛盾的东西,构成了《浮士德》诗剧深刻的哲学基础。卢卡契在《我们的歌德》一文中写道:“这样一种——难以曲尽其妙的——哲学,便是创作《浮士德》的基础:个别小宇宙中的悲剧,构成了通向揭示人类大宇宙中不停顿的进步的道路。因此,这基础也就是歌德就人类整体而言毫不动摇的乐观主义,也就是他对于被如此深刻地感受到的个人悲剧的现实主义的,非多愁善感的理解和描述”⑤。用简单的话来讲就是,个人的幸福同人类的进步并非同步,相反,人类的发展恰恰是建立在单个人的悲剧之上的,正是一个又一个单个人的悲剧,才构成了整个人类的发展、进步。
  在歌德看来,整个人类是不断进步,不断发展的。而整个人类的发展又是无数个人和民族共同活动的结果。这一点是所有的启蒙主义者都承认的。可是,早期启蒙主义者往往把人类历史的发展看成是直线前进的。而德国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如康德、赫尔德、歌德、席勒和黑格尔等人则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是曲折的,人类是伴随着破坏与毁灭前进的,而且构成人类历史发展的个人的命运往往是悲剧性的。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是他那个时代的产儿”⑥,每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都反映着时代的需要,代表着人类的精神,赋有一定的历史使命。一旦他完成了这种使命,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正如歌德所说:“人必须重又被毁灭!每个出类拔萃的人,都被赋予某种他必须完成的使命。如果他完成了这种使命,就不需要他以这种形态存在于人世间了”⑦。黑格尔还援引历史事实来说明这个问题。他在《历史哲学》中写道,当伟大人物的“目的达到以后,他们便凋谢零落,就象脱却果实的空壳一样。他们或则年纪轻轻的就死了,象亚历山大;或则被刺身死,象凯撒;或则流放而死,象拿破仑在圣赫伦那岛上”⑧。个人由于完成了他本身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因而必然要遭受悲剧性的毁灭。可是,继之而来的个人又会担负起新的历史使命。这个使命从本质上说是对前人的继承和发展。这样,个人虽然毁灭了,而人类却在延续、发展,整个人类就是在个人的毁灭中向前迈进的。这样的思想是很深刻的。
  我们还是让歌德的《浮士德》来说话吧。浮士德活动的舞台主要是上下三百年这样一个广阔的时空,即从中世纪末到资本主义上升时期。他所担负的历史使命同这一段具体历史时期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诗剧第一部主要是写文艺复兴时的情况。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思想就是要冲破宗教的束缚,摆脱中世纪烦琐的经院哲学。实际上,浮士德所经历的知识悲剧正是对中世纪死寂、沉闷的学术气氛和在空洞烦琐的知识中皓首穷经的控诉。这样的知识要么给人带来浮士德那样的彷徨、绝望,要么就是把人造就成瓦格纳那样冬烘的学究。爱情的悲剧则表现了对中世纪禁欲主义的否定和对封建社会中单纯、天真的世俗少女的同情。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特别提到浮士德对现世的肉体享乐的追求,这种追求同中世纪的禁欲主义正好是背道而驰的。在第二部的“大世界”中,浮士德的政治悲剧无情地鞭挞了封建统治的腐朽堕落。最后,事业的悲剧却反映了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精神和要求。十八世纪下半叶到十九世纪上半叶,也就是歌德创作《浮士德》那一段历史时期,资本主义开始迅速发展。一七六七年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一七八六年瓦斯灯问世,一八二五年第一列火车开始运行,一八二九年歌德欣喜地听到要开凿巴拿马运河的消息,受到很大鼓舞。浮士德临死前对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赞美正反映了这一历史时期资本主义的长足进展,正好是上升时期资本主义追求和理想的真实写照。
  歌德那具有深刻历史洞察力的眼光还看到了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弊病。围海造田使一对老夫妇遭了灭顶之灾。而金钱拜物教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我若付得出六匹马的价格……岂不就象一个有二十四条腿的豪客?”在这种社会里:
  有强权就有公理,
  不问手段,只求实惠。
  ……
  战争、贸易和海盗行为
  是三位一体,不可分离。
  浮士德最后在幻想中了望到了理想的远景,可他却死去了。
  浮士德作为单个人,作为人类发展的一个有限阶段的代表,悲剧性地毁灭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个使命就是冲破中世纪的束缚,否定腐朽堕落的封建统治,促进上升的资本主义的发展。可是,要实现“在自由的土地上住着自由的人民”那种理想社会,无论是浮士德本人还是他那个时代都是不成熟的。这个任务只能留待后人来完成。
  浮士德悲剧性地结束了他的一生。然而,遭到毁灭的只是他的肉体,而他的灵魂却得到了拯救,升入了天国。那么,浮士德的灵魂是什么呢?是天帝所肯定的精神:自强不息,奋发进取;是浮士德所达到的断案:“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然后才能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是天使们所道出的真谛:“谁肯不倦地奋斗,我们就使他得救”!一句话,它就是贯穿整个诗剧的浮士德精神,即对真理锲而不舍的追求和永不停息的探索。这正是人类得以不断发展的最根本的精神,这个精神就是整个人类的象征。所以,浮士德的死亡和灵魂升天就有了这样一层深刻的含义:浮士德一生追求没有达到的目标,人类精神在继续追求,浮士德所不能完成的使命,人类精神在继续完成;浮士德悲剧性地毁灭了,而人类则在更高的阶段上继续向前迈进!
  当然,浮士德的一生并不只仅仅代表了简单的个体活动,而是体现了近代三百年这样一个历史时期的个体活动。浮士德也并非只是遭受了最后的一次毁灭,而是经历了一连串的悲剧——知识悲剧、恋爱悲剧、政治悲剧、美的悲剧和事业悲剧。唯其如此,歌德才能在更加广阔的背景上,以生动的艺术形象,更加深刻地反映作为《浮士德》的基础的那种难以曲尽其妙的历史哲学思想。
  在歌德看来,整个人类的命运是乐观的,而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个人的命运则往往是悲剧性的。这样,把二者熔于一炉、以典型形象来反映人类历史发展的《浮士德》,当然就只能是“乐观的悲剧”了。
  二
  我们对歌德乐观的历史哲学思想作这样一番考察,是不是牵强附会呢?对这种历史哲学思想本身应当如何评价呢?这些都是必须回答的。
  对于第一个问题,读者自可以从上面的分析本身得出结论。我们在这里想要指出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这样的历史哲学思想,在歌德以前和同时代最伟大的德国思想家和文学家中是很普遍的。
  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人康德在《从世界公民的观点撰写世界通史的想法》中,就强调过,单个人、甚至整个民族的一切活动,尽管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总是促进了整个人类的共同目的。个人会死去,而人类则在不断向前推进。赫尔德说的也很明确。他认为,事物从低级向高级过渡是通过毁灭低级阶段而实现的,“每一种破坏都是向高级生命的过渡”。同时,在赫尔德看来,人类也同自然界一样,具有凤凰的特性,“它总是象凤凰一样,从灰烬中飞升,经过毁灭之后又生机蓬勃,青春焕发”⑨。人类是踏着废墟与灰烬而前行的。
  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它从另一个角度阐明了这个问题。席勒认为,人的性格本来是和谐的,完整的。可是,由于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性格的完整被破坏了。
  黑格尔的哲学以其抽象的形式,反映了同样的思想。在黑格尔那里,世界历史只不过是精神借以揭示自己和表现自己的场所罢了。所以,世界历史实际上就是精神、理性在时间中的发展和展现,按马克思的说法,只是黑格尔自己思想发展的验证而已⑩。黑格尔认为,理性、精神的发展需要世界历史做它的舞台,需要在这个舞台上进行表演的更为具体的东西,即民族、国家和个人等。这些都被黑格尔叫做理性的手段和工具。“理性统治了世界,也同样统治了世界历史。对于这个本身为本身的(自在自为的)普遍的、实体的东西,——其它一切万有皆居于从属地位,供它的驱策,做它的工具”⑾。依黑格尔,个人和民族作为理性的工具是不自觉的。理性的工具会毁灭,遭殃,而理性则在此基础上向前发展。他把这称为“理性的狡计”。“理性是有狡计的,同时也是有威力的。理性的狡计,一般讲来,表现在一种利用工具的活动里。这种理性的活动一方面让事物照它们的本性,彼此互相影响,互相削弱,而它自己并不直接干预其过程,但同时却正好实现了自己的目的”⑿。所以,黑格尔的思想很清楚:人类历史是向前发展的,它的发展是无数个人、民族共同活动的结果。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个人和民族的一切活动,不管有意无意总是促进了历史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而在历史前进的同时,个人或民族则常常遭受悲剧性的命运。
  就这些思想家和文学家所生活的时代来讲,应该说,他们的这种观点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很深刻的。马克思在《剩余价值学说史》中指出,“……种属的利益,在人类,是和在动物界植物界一样,要不断由个体利益的牺牲来贯彻,……”⒀但是,马克思以前的思想家和诗人们,都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正确地认识个人与整个人类发展之间的关系。他们只看到了二者的对抗,却看不到历史的发展又会把这种对抗导向统一。正如马克思在驳斥李嘉图的反对者西斯蒙第时指出的,“他也没有理解人类能力的发展,虽然首先要以多数个人和整个阶级作为牺牲,但最终会克服这种对抗,而与个人的发展相一致”⒁。克服这种对抗的时代,就是共产主义社会。在这里,个人同整个人类的利益是一致的。作为共产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即社会主义社会,虽然个人同国家同集体有时还会出现矛盾,但从长远上、从根本上来讲,二者也是一致的,而不是对立的。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样:“只有在集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集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⒂然而,这样的结论,在马克思建立科学社会主义之前,是绝不可能得出的。
  ①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第320页。
  ②《马恩全集》,第四卷,第256页。
  ③《歌德—席勒通信集》,因泽尔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版第11页。
  ④ 赫特纳:《十八世纪德国文学史》,柏林—魏玛建设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下卷第399页。
  ⑤《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九八一年版第524页。
  ⑥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一九六一年版第12页。
  ⑦ 见《卢卡契文学论文集》第二册,第542页。
  ⑧ 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一九五七年版,第70页。
  ⑨《赫尔德全集》一八七一——一九一三年德文版第十三卷第24页。
  ⑩《马恩选集》,第二卷第121页。
  ⑾ 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版第64页。
  ⑿ 参见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年版,第394页。
  ⒀ 马克思《剩余价值学说史》,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第二卷第121页。
  ⒁ 同上。
  ⒂《马恩全集》第三卷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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