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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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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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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洛丽塔》:眩目的语词魔术
作者易丹
期数2003年02期
  可不可以有一种小说,精彩绝伦却不表达什么“意义”——无论是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心理的、时间的、生命的、男人的或女人的……
  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女充满了淫欲,和她母亲结婚并试图杀死她,最后却因为枪杀了少女的另一个勾引者成为狱中之囚。囚犯亨伯特·亨伯特先生在自己临死之前留下的絮絮叨叨的手稿,构成了这个畸恋故事的叙述。自从问世以来,《洛丽塔》的销量和被谈论次数,大多与它所具有的这幅“淫亵”面孔有关。然而世界各地的读者最终发现,他们不仅在《洛丽塔》中没有找到多少色情文字,而且还被这部小说的“意义”之谜困扰。自从面世以来,关于《洛丽塔》“到底要表达什么意义”的争论,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尽管如此,好莱坞还是请动了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这样的大导演把《洛丽塔》搬上银幕;一次嫌不够,又再次让著名的艾恩斯(Jeremy Irons)出演著名的亨伯特先生,在纳博科夫去世二十多年后演绎了新版的电影《洛丽塔》。电影的改编者和观众对《洛丽塔》“意义”之谜的困惑,也许并不比小说读者小,以至于香港的录像带和DVD发行商都要把《洛丽塔》更名为《一树梨花压海棠》。
  当再次翻开《洛丽塔》的书页去追踪纳博科夫的叙述线索时,我才发现,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是一个多么愚蠢的行为。银幕上的《洛丽塔》因为有明确无误的影像,导演、编剧和演员们就不得不去为似乎是真实的故事寻找一点儿额外的“意义”,生命与时间的赛跑,爱情与幻想的无望,邪恶的柔情,阴险的父爱……而这,正是《洛丽塔》的原作者试图在自己小说中调戏的解读。
  小说一开始,就已经在暗示自己的虚构性。作者在所谓的“前言”中告诉我们,《洛丽塔,或一个白人鳏夫的忏悔》的作者亨伯特先生,以及他的文字中的主要人物包括洛丽塔(“理查德·弗·席勒太太”)都已经死亡。这无疑是在预先宣布,这个故事完全是“死无对证”。不仅如此。当我们跟随亨伯特的“自述”进入《洛丽塔》的情节之后,不久就发现亨伯特是一个疯子——他曾经多次接受精神治疗。显然,尽管叙述者多次赌咒发誓地宣称自己所记录下的回忆是真实的,他的创造者却早已蓄意地把他精致的话语城堡建筑在了流沙之上。这无异于向那些试图追踪这个“奇恋”故事的读者宣布,只有傻瓜才会相信这样一个疯子叙述的“真实性”。
  “前言”中出现了一个看来似乎并不重要的人物,维维安·达克布鲁姆(Vivian Darkbloom)。作者告诉我们说,这个叫维维安的女人的“传记”(《我的角色》)很快就会出版。不久,维维安再次出现在亨伯特在狱中阅读的《电影界名人录》中。我们又知道了,这位女作家是被亨伯特所杀死的剧作家克莱尔·奎尔悌(Clare Quilty)的合作者。他们一起创作了《小仙女》、《喜爱闪电的女人》(或者《喜爱剧场灯光的女人》)和《父爱》等剧作,其中《小仙女》一剧“在一九四○年旅行了一万四千英里并上演了二百八十场”。如果我们往后读,我们又会发现“小仙女”就是令亨伯特先生心醉神迷的“nymph”或者“nymphe t”,亨伯特和洛丽塔这个“小仙女”一起旅行了上万英里并成功地勾引了她。与此同时,这个女作家还和奎尔悌一起写作了《父爱》,而虚假的父爱正是亨伯特先生对洛丽塔的爱恋中的一部分。
  那么,这个与剧作家克莱尔·奎尔悌合作《小仙女》的维维安到底是谁呢?
  事实上,纳博科夫在这里跟我们玩了一个文字游戏:维维安·达克布鲁姆正好是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字母颠倒组合(anagram),组成维维安·达克布鲁姆的十五个字母,也正是组成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的十五个字母。纳博科夫玩弄这个文字花招的用意十分明显:维维安·达克布鲁姆(或者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是奎尔悌的合作者,他们一起创造了《小仙女》被诱惑的故事,合谋了诱惑者与被诱惑者之间的人生戏剧。
  再来看剧作家奎尔悌。首先,奎尔悌(Quilty)的拼写多少让人联想到“负罪(Guilty)”;其次,在《洛丽塔》中,有关奎尔悌的描写、乃至奎尔悌的讲话方式(讲话的节奏、用词甚至对法语的使用),都和亨伯特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奎尔悌和亨伯特的这种惊人的联系出现在亨伯特第一次成功地和洛丽塔交媾之前。在“被诱惑的猎人”(或者“被诱惑的追踪者”)旅馆,亨伯特和洛丽塔在餐厅里吃晚餐,洛丽塔突然发现了在角落里坐着的奎尔悌。我们后来知道,奎尔悌是诱奸洛丽塔的另一个中年男人,也是洛丽塔出演诱惑人的农家女儿(小仙女)的话剧的作者,这出剧的名字就叫做《被诱惑的猎人》(The Enchanted Hunters)。当然,我们还知道,女作家维维安·达克布鲁姆(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和奎尔悌一起合作了曾经旅行演出一万多英里的话剧《小仙女》!
  再往后,更惊人的联系出现了。亨伯特和洛丽塔错过了“魔幻山洞”的戏剧表演,却赶上了奎尔悌和维维安合作的另一出话剧上演。虽然作者没有给出话剧的名字,但从亨伯特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推断出,这出话剧就是洛丽塔曾经参加过排练并饰演小仙女的《被诱惑的猎人》。演出结束后,亨伯特告诉我们说,他“瞥见一眼两位合作编剧的身影——一个男人的夜礼服和一个像鹰似的、黑头发、个头极高的女人的光肩膀”。当亨伯特向洛丽塔说,“维维安真是个人物,我肯定昨天在那家饭馆里见过她”时,洛丽塔却轻蔑地否定了亨伯特:“你真是个头号大傻瓜。第一,维维安是那个男作家,女作家叫克莱尔;第二,她已经四十岁了,结了婚,还有黑人血统。”从情节的层面看,洛丽塔向亨伯特撒谎,是为了掩盖奎尔悌的真实身份。但从更隐秘的结构层面看,女作家维维安被洛丽塔说成是“男作家”,却是在暗示“维维安·达克布鲁姆”与“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之间,“亨伯特·亨伯特”与“克莱尔·奎尔悌”之间,甚至“维维安·达克布鲁姆”与“克莱尔·奎尔悌”之间的互换关系。毕竟,亨伯特只是瞥见了阴影中的“合作编剧的身影”,只是“瞥见”了“男人的夜礼服”和“女人的光肩膀”,而且奎尔悌的名字中的克莱尔(Clare)还是一个女性的名。
  这种互换关系到小说接近尾声的时候终于达到了高潮。怒火中烧的亨伯特最终知道奎尔悌是洛丽塔的另一个诱惑者之后,他揣着手枪找到了自己的对手,两人在奎尔悌的房间里上演了一场决斗的闹剧。经过长时间的对峙,亨伯特的手枪掉到了衣橱底下,奎尔悌和亨伯特为了争夺手枪扭打到一起:
  我们再次倒在地上扭打起来。我们满地滚着,手拉着手,像两个无助的大孩子。他的袍子下面赤裸的身体如山羊一般,压在我身上时让我窒息。我压住他,我们压住我,他们压住他,我们压住我们。
  可以说,在奎尔悌临死之前的那一刻,亨伯特和奎尔悌已经合而为一。或者毋宁说,纳博科夫、维维安、亨伯特和奎尔悌已经融为一体。男性对女性的情欲,男性对女性的父爱,男人和女人,以及幻想的诗人,疯狂的爱恋和负罪的感受,全都在奎尔悌家的地板上实现了最后的交媾——“我压住他,我们压住我,他们压住他,我们压住我们。”正是通过这样的精心安排,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制造了一种独特的阅读效果:人物与人物之间身份互换,小说的虚构与小说中剧作的虚构交错叠加,甚至女性的维维安和男性的维维安之间界限模糊,“男人的夜礼服”和“女人的光肩膀”之间意象混淆,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懵懵懂懂之间,可怜的读者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眼见为实”,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可靠”了。
  与这种人物身份的交错幻影相联系,《洛丽塔》的叙述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合。亨伯特在草坪街三二四号也就是洛丽塔母亲的住处第一次见到了洛丽塔,他第一次诱奸洛丽塔,是在“被诱惑的猎人”旅馆的三二四号房间,他和洛丽塔一起旅行,一共住了三二四家汽车旅馆。在洛丽塔与奎尔悌发生关系之前,洛丽塔的母亲就提到了奎尔悌的牙科医生叔叔,并且送洛丽塔去了一个叫做“Q营地”的地方度假,“Q营地”中的Q,在这里当然是暗示奎尔悌(Quilty)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靠近洛丽塔被奎尔悌诱奸的“Q营地”的另一个地方的名字,则叫做“克莱麦克斯湖(Lake Climax)”,或者可以翻译作“性高潮湖”。亨伯特第一次成功诱奸洛丽塔的旅馆,叫做“被诱惑的猎人”,洛丽塔的另一个诱惑者克莱尔·奎尔悌的一部剧作,也叫做《被诱惑的猎人》,而且奎尔悌本人在那个亨伯特得手的夜晚,还出现在“被诱惑的猎人”的旅馆中。至于洛丽塔本人,则曾经在《被诱惑的猎人》中扮演过诱惑人的农家女儿(小仙女)。《洛丽塔》所谓的“前言”的作者,是一位博士J.J,这个名字和亨伯特·亨伯特或H.H形成了某种呼应,这位博士的一本获奖图书的名字,居然以《感觉是否可靠?》命名!
  如果《洛丽塔》所给我们提供的仅仅是这些巧合,仅仅是这些明显或隐蔽的花招的话,那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部小说之所以精妙甚至伟大,就在于作者在玩弄这些花招的同时,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充满感觉细节,读起来“绝对真实”的文本。
  人为安排的巧合与“绝对真实”的细节,合谋上演了《洛丽塔》“诱惑的”叙述文本。在亨伯特奇怪的语气中,读者被一步一步地诱惑着进入一个又一个幻影组成的故事和场景。每当我们看到那些巧合的痕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猜透了作者的结构用意,弄清了纳博科夫的叙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那些“入微”的细节,那些“可靠”的感觉又总是如扑面而来的细雨和迷雾,迫使我们相信故事和场景所具有的“现实主义”甚至“超级写实主义”的“真实性”,迫使我们相信亨伯特的叙述不可能只是疯子的想像,一定是“来源于生活”,一定会有“生活的原型”。充满人为痕迹的词语和结构花招,与充满“生活气息”和“生活体验”的人物形象、场景、细节之间,形成了巧妙的张力,诱惑着半推半就的读者在将信将疑中翻到小说的最后一页。结果,读者成了“被诱惑的猎人”或“被诱惑的追踪者”,上了小说家、剧作家、疯狂恋人、精神病患者、杀人犯、诱惑者、被诱惑者、忏悔者、白人鳏夫亨伯特·维维安·奎尔悌·纳巴科夫的大当。
  让我们来设想一个魔术表演的现场。
  魔术师手里拿着一只空空如也的玻璃缸。他先让观众证实,玻璃缸里面空无一物,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然后,在炫目的灯光里,魔术师滔滔不绝地讲着话,扭动着身躯,手里玩弄着花招用一块耀眼的绸缎遮住了玻璃缸。魔术师在空气中故弄玄虚地抓了几把,示意自己往鱼缸里抛进了东西。观众期待着。当魔术师终于揭开那块绸缎之后,观众发现玻璃缸中已经盛满了清水,几条活泼的金鱼正在水中活蹦乱跳。魔术师这时走向了观众席,让观众再次证实,玻璃缸中的水和金鱼都是真的。惊讶的观众证实了这一点:金鱼在水中摇动着尾巴,搅动出来的水滴甚至还溅到了观众的脸上,打湿了他们的礼服和领带。观众开心地笑了。尽管他们知道,魔术师不可能从空气中抓来金鱼和水,这一切不过是充满机关和障眼法的魔术,魔术师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诱惑者和被诱惑者之间的关系,他们的“感觉”是“不可靠的”,他们却无法否认金鱼的真实性,水的真实性和玻璃缸的真实性。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赞叹魔术师的手法和技巧。
  其实这就是《洛丽塔》的叙述,是这部小说的核心“意义”所在。在这样的阅读体验中,毋宁说在这样的被诱惑体验中,其他的所谓“意义”已经不重要——我们不可能要求在空气中抓金鱼的魔术师通过他的魔术表现什么“意义”,我们只需要欣赏,我们只需要把玩“感觉的不可靠”和感觉的真实性之间的微妙张力关系,只需要判断他的这个魔术过程是否玩得炉火纯青。
  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对于小说而言,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艺术更伟大?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艺术更能成为“共享的不朽”?归根到底,一个小说家——正如亨伯特在《洛丽塔》中感叹的那样——“(哦,我的洛丽塔,我)只有语词可供玩弄!”
  哦,我的《洛丽塔》,我只有语词可供玩弄!
  二○○一年十一月一日 成都竹林村
  (Lolita,Vladimir Nabokov,1955 Alfred A.Kpopf,Inc.《洛丽塔——鳏夫忏悔录》,黄建人译,漓江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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