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哭挚友恩正
栏目哭挚友恩正
作者叶永烈
期数1997年第8期
恩正长我五岁,我素来视他为兄长。
我先是从作品中结识恩正的。我手头至今保留着恩正第一本书《古峡迷雾》的最初版本。那是在一九六○年,他在四川大学读书,我在北京大学上学,我们几乎同时在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自己平生的第一本书,迈出了文学创作的第一步。
此后,我不断从上海的《少年文艺》杂志上读到他的科幻小说。那时,我也是该杂志的热心作者。
在那十年漫长的寒夜里,我再也没有读到恩正的作品。
我们的共和国终于走出“左”的阴影。我在一九七八年来到北京《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时,编辑王扶拿出一大叠手稿给我看,那便是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
《珊瑚岛上的死光》在《人民文学》上推出,使恩正名震文坛。我细细阅读恩正的这一力作,我发现,恩正远远超过我——因为那时我还只停留在写儿童科幻小说《小灵通漫游未来》的稚嫩水平,而恩正则着力于刻画人物,他的科幻小说不再是奇趣的儿童故事。
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被改编成电影,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是恩正对中国科幻创作的巨大贡献。
后来,恩正为补充、修改《古峡迷雾》,来到了上海,住在他的姐姐家。我们第一次在那里见面。我们可以说是一见如故,我们对科幻创作的见解,竟是那样的一致。从此,我们结为挚友。
在科幻小说遭到“批判”,被斥为“伪科学”、“污染”的那些阴冷的日子里,我和恩正成了主要目标,成了站在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在那些日子里,我和恩正都是中国科普创作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副主任。我们在北京的会议上,在上海的会议上,一次次并肩抗争。他的思想比我深刻,所以他的反击力度远远胜过我。在我看来,他是中国科幻的“主帅”。
即使在那些寒风刺骨的日子里,恩正仍非常乐观、豁达。他的话富有幽默感,常爆发朗朗大笑。
恩正在“知天命”之年,携全家前往异国他乡。他在路过上海时,并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们却奇迹般地在上海陕西南路的售票处相遇——我正在那里买去北京的机票。他神情黯然,跟我紧紧握手,只寥寥数语……
此后,他到了美国,只寄给我一、两封信。信都很简略。他曾说:“我和永烈之间的直接联系不多,但是我们心相通。”
一九九三年冬,我和内子到了美国匹兹堡,住在恩正家里。平时,他和夫人杨亮升两人住那一幢三层洋房,很宽敞,也很寂寞。在我和内子到来时,正值他的女儿、儿子以及“毛脚女婿”从波士顿回家过节。我的长子从宾州驾车过来,我的“科幻学生”张劲松也和我的长子一起过来。童家一下子变得非常热闹。
正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得以与恩正倾心相谈。他极为真诚,对我披肝沥胆。
我很惊讶,他在那么忙碌的日子里,居然花了一夜时间,以一目十行的“扫描”速度,看完我的十多部新著。第二天,他跟我谈他的读后感,对我的创作提出了很可贵的建议。
我后来在《星条旗下的中国人》一书中,用整整一节篇幅介绍了恩正在匹兹堡的工作情况。他确实太累。我发现,他的头发明显地白了。他每学期差不多都要开一门新课,而每开一门新课,他都要用英文写好讲义——他的工作态度向来是一丝不苟的。就连给我拍照,每一回他都要反复地看画面构图,认真调节焦距,才摁下快门。
他喜欢汽车。他订有汽车杂志。他驾车带我和内子从匹兹堡这条隧道进,从那条隧道出,游遍整个匹兹堡。他带我们去他任教的匹兹堡大学,带我们冒雪去看美国科幻电影《侏罗纪公园》……他的热情,使我生活在友谊的暖流之中,在冰天雪地的匹兹堡如沐春风。
有一回与恩正外出散步,见到他家对面一幢房子前贴着出售广告。他对我说:“永烈,买下这座房子吧,我们做邻居该多好!”
我和内子由长子和张劲松轮流驾车,离开匹兹堡东进,前往费城、纽约、华盛顿。返程又路过匹兹堡,仍住在恩正家。
当我告别恩正时,不想竟成永别!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一日于上海“沉思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