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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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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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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常书鸿先生
作者高尔泰
期数2002年09期
  听到常书鸿先生逝世的消息,很难过。忙乱中一直想写点儿什么,谈谈我对他的尊敬与感激,歉疚与惭愧。
  先生早年留学法国,油画作品频获国际大奖,名盛一时。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艺术,深受震撼,遂与雕塑家妻子一同回国,决心献身于敦煌艺术的保护和研究。在争取到必要的支持以后,于一九四四年战火纷飞之际,在敦煌莫高窟成立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带着一批人,骑骆驼进去,到那里当所长。
  黄风大漠,生活困苦,工作更是艰难。雕塑家妻子受不了,终于离他而去。一九四九年以后,该所易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他继续当所长。他的第二任妻子,画家李承仙是所里的党支部书记、副所长。不久,他加入了共产党,成了政协委员和全国人大代表。
  我同他无亲无故,比他小三十多岁。只是在书报杂志上看到过他的事迹,留下印象。一九六二年,从劳教农场出来,举目无亲,四顾茫茫。除了一卷破烂铺盖没有别的家当,除了四处打零工没有别的出路。蓬首垢面,走在路上同乞丐没有两样。在靖远县城一家供驴马车歇脚的小客栈里,伏在炕上,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谈我对艺术、艺术史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毛遂自荐,要求到研究所工作。
  当然只是试试,没抱多大希望。信封上写着敦煌文物研究所常书鸿先生收,连个寄信人的地址都没。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没想到,他居然认真仔细地看完了这封信。然后同甘肃省公安厅联系,调阅了我的人事档案。然后又着人找到一些我的画、我以前发表的文章和别人批判我的文章看了。然后给公安厅打电话,说他想用我,问有什么意见。接电话的人叫东林,回答说,只要你们那边没困难,我们没问题。
  果然,问题出在文化教育系统。我的右派身份,开除公职劳动教养的历史,都成了我去敦煌的障碍。这事卡了很久。但先生决心大,争取到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的支持。公安厅给我摘了右派帽子。说好开除以前的工龄不算,以重新参加工作论处,问题才解决了。从此我的人生之路,拐了一个大弯,前景开阔起来。
  先生兼任兰州艺术学院院长,那时正在兰州。我去敦煌以前,约我谈过两次,我才知道这些曲折。他说,国家忙了这几年,现在宽松了,百废待兴,敦煌研究也要重新上马,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没想到事情还是这么难办。他说,要感谢公安厅那两个人,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许多问题就解决不了。我说,也要谢谢徐平羽。他说,那还不大一样,他不过说了句话。要用人么,说句话也是应该的。
  他说,你到那里,先要做大量的洞窟调查,积累起足够的卡片。佛经深奥多义,要尽可能吃透。要熟悉西域交通史和瓜沙地方史,许多经卷文书不能不看。我看你的信,少年气盛,锋芒毕露,怕你急于求成,没这份耐心,你要注意。画画也一样,敦煌壁画有敦煌壁画的基本功,不是用写生技巧画得很像就行了的,要参透,也得扎扎实实,下几年工夫。功夫是急不来的,你要沉得住气。
  一到敦煌,就没有这种同先生谈话的机会了。都忙得不得了。先生雄心勃勃,要筹办一系列国际性学术会议,纪念莫高窟建窟一千六百周年(三六六——一九六六)。光是准备论文,就不许从容,何况还要临摹,还要编辑出版《敦煌全集》。形势的发展要求突出政治,百忙中又加上一个开创新洞窟、创作新壁画的任务,纳入了纪念项目。文化部拨款数百万元的石窟加固工程已经上马,铁道部派来的三百多名建筑工人,正在紧张地日夜施工。杂事很多,先生常年在外奔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得见上一面,见了也难得多谈。
  年龄的差距,社会地位的差距,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都妨碍我和先生更深地交往。这很自然,也很正常。许多比我早来几十年的人,也是这样。几十年来政治运动不断,先生和他的夫人作为所里的领导人,执行政策,每次都少不得要涉及一些人。人就那么些,运动次数一多,就几乎都得罪完了。日积月累的怨恨,平时看不出来。“文革”一到,一齐都爆发了。
  大家成了革命群众,先生成了革命对象。把我这个右派分子调进敦煌这件事,成了先生反对革命的证明。我的问题都成了他的问题,因为我是他弄来的。大家以此为突破口,揭发出他更多更大的“罪行”。先生被打翻在地,被称为老牛鬼,李承仙被称为大蛇神,敦煌文物研究所被称为常李夫妻黑店。我则被说成他们的黑帮死党。开他们的斗争会时,有时也拉我陪斗。我当然也要挨打,但比起他们挨的,要少得多也轻得多了。
  打他们打得最凶的,不是那些挨过整的人,而是那些他们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人。以往出国办展览,先生都要把一个姓孙的带在身边,后来又送他到北京中央美院雕塑研究班深造。每次斗争会,此人都要哭着问他,用这些小恩小惠三名三高拉拢腐蚀青年是什么目的。答不上来就打。个儿高大,出手无情,有次一挥手,先生就口角流血,再一挥手,先生的一只眼睛当场就肿了起来。肿包冉冉长大,直至像一个紫黑色的小圆茄子。革命群众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同全国各地一样,所里的革命群众,也分成了互相对立的两派。两派都忠于毛主席,指责对方不忠。比忠心也就是比凶狠,对先生争相批斗,轮流抄家。他俩被赶到一间狭小的废弃库房食宿。为寻找罪证,他家里的地面被挖得孔连孔,顶棚撕得七零八落。有些事不说这一派要打,说了另一派要打。身上旧伤没好,又加上许多新伤。先生满口的牙,被打得一个不剩。那是最困难的时期,后来揪出来的敌人越来越多,日子才逐渐轻松一些。
  那天先生眼睛被打,伤势骇人,怕会瞎掉,半夜里我溜进他们的小屋,看望了一下,才放心。回来睡不着,想了些话,押了个大致的韵,蒙着灯抄好,第二天夜里,送了过去:
  呈常书鸿先生
  昔年此地荒凉绝,寒日苍茫驼铃哀。
  山连大漠势欲沉,黄沙簇拥古楼台。
  十里危岩走狐兔,千壁丹青生霉苔。
  尊前别却繁华梦,先生辛苦万里来。
  野蔬充膳甘尝藿,卧听檐马忆佩环。
  惨淡经营白发生,茫茫去日如飞埃。
  大匠心事在笔端,不知祸从天上来。
  党祸株连及童稚,万人为鱼网不开。
  弟子入室搜荩箧,书成蝴蝶画成带。
  千古荒诞难遭遇,好戏过后欲看没。
  讥誉要须千载定,谁能一夕计成败。
  笑指山前风景异,雕栏石级通崔嵬。
  况复文章千古事,名山一卷有异代。
  华夏正声入画图,尺纸千金藏四海。
  凭寄语,劝加餐,诗情画意未可灰。
  且向冰天炼奇气,隐几萧条待春回。
  李承仙说,先生看了,直流眼泪。眼睛好起来时,他给我回了个信,说事情弄成这样,当初真没想到。一生追求真理,终于坚信马列,虽受冤枉,并不后悔。他说,老牛鬼这个称呼不坏,牛是善良的动物,“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正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品质。我回信说,众生不饱,有目共睹。以小民为敌国,事情弄成这样,也应有目共睹,伏维先生三思。先生回答说,你们年轻人,不了解中国近代史,没经历过旧社会的黑暗,看问题容易简单化。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在莫高窟,即使是最恐怖的时期,秘密联系也不难。毕竟是沙漠中的一个孤岛,毕竟全所只有四十九个人,加上家属老小,总数也不到一百,平时都冷冷清清。“文革”中他们大叫大喊,也只在中寺院内一阵一阵,外面四周也还是冷清。大串联时,他们去走遍全国,只留下少数人看家,就更冷清了。说话仍不方便,但是约定一个地点,放置个信件是不成问题的。利用写信之便,我们有时通报一下情况,有时谈谈看法,想说什么说什么,也是一大愉快。这些信件,有的长篇大论,有的只是个便条。其中一些,保存至今。事过境迁,读来伤心。
  那时我们的工资都被冻结了,每人每月只给三十元人民币“生活费”,平时连肉菜都不敢吃。一九六八年初,旧历年大除夕那天,先生和李承仙邀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他们的小屋里去,一同过个年。打开铁皮炉子上的沙锅,居然有一只鸡。热气蒸腾,浓香四溢。我惊喜之余,忽又惊恐:气味关不住、又传得远,如果引起注意,招来突击检查,后果不堪设想。有一阵子,我们研究商讨,如果来人,在这屋里怎么躲藏。发现哪里都藏不住,只得带上一只鸡腿,匆匆离去。留下一张字纸,给他们开开心。这篇只为两个读者写作的东西,底稿也保存至今:
  明年的新闻——拟预言
  一月零日 毛主席下令对苏联实行军管,军管组驻在位于中苏边境之赤塔。因此苏联的革命中心,亦已由莫斯科转移到赤塔云。
  一月一日 苏联《文学报》改名《卫东》杂志,复刊发行。刊文揭露托尔斯泰在雅斯那雅波梁纳放债收租,剥削农民的事实,并登出租契照片若干,使人看后,肺都要气炸了。该文编者按指出,列宁撰文纪念这个大地主,是严重的路线错误。
  六月六十日 湘潭中学全无敌战斗小组在席吕塞尔要塞的夹墙里搜出大量信件,证明马克思和恩格斯企图通过一个叫梅西金的坏蛋,前往西伯利亚勾结一贯为沙皇效劳因而获宠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九月二十五日 为了迎接中国国庆,日本革命委员会和古巴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成立大会都拍了给毛主席的致敬电,称为最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人民日报》先后发表《红太阳照亮了富士山》和《加勒比海的春潮》两篇社论,表示祝贺。
  十二月二十日 纽约红卫兵抄家抄得黄金无数,决议在纽约港口被砸烂了的自由女神像原址,竖一毛主席金像代之。
  十三月三日 牛津、剑桥、哈佛等校联合庆祝教改胜利,介绍经验云:基本教材是毛选四卷加农场劳动。
  百月五日 国际科学家协会举行学毛选模范授奖大会。给哥白尼、达尔文、爱迪生、爱因斯坦等人发奖。因为一切创造发明,都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成果。有人建议给马克思也发一奖,正在研究中。有人建议给香港马会的常胜马发奖,以别有用心罪被捕。
  这些文字,不是经历过“文革”的中国大陆人,看了会莫名其妙。可在那时,它确实使我们三个,快乐了小小一阵。
  一九六八年,先生的批斗会少了,除有红卫兵来串联,临时举行现场批斗之外,大都是监督劳动。先生脊椎受伤,不能站立,劳动时只能用两块老羊皮包住膝盖,两手撑地,跪着爬行。给他的任务,是喂猪。所里有一头约克夏,养在伙房后院里。先生每天爬去,跪着把猪食切碎拌匀煮熟,打到面盆里,端下锅台,再端起往前放一步,爬到跟前,端起再往前放一步,再爬到跟前,这样一端一爬,一端一爬,到猪跟前,倒给猪,再往回爬,端第二盆。猪一饿,就要吼叫,听到的人就要朝先生吼叫。为了满足猪的要求,先生一天到晚,不停地来回爬。院里堆着煤,以致身上乌黑,日久他乌黑的形象,成了伙房后院景观的一部分。
  宰猪的那天,先生没事了,叫他来同我一起,给窦占彪做小工,在戈壁滩上汽车路沿途建造语录牌。我们的任务是备料,把土坯、水泥、石灰等等装上马车,送到工地。先生不能做,也无需做。但在毒日头下烤得发烫的戈壁滩上跟车,也够受。他似乎并不在乎,很豁达。还说他晚上喂猪的时候,想起了李白的诗句:“跪进雕菰饭,月光明素盘”,相与大笑。但是接下去,他又说,两个儿子从兰州来看望他们,所革委会始终不让见面,他和李承仙两个,真是难过死了。
  车子出了山门,先生沉默了很久。透过打碎了又用橡皮胶布粘起来的眼镜,望着无边的大漠,他说,我们来的时候,还没这条路。我们是从老君庙那边,骑骆驼进来的,在第三洞前面下去。要什么没什么,难得很。但是看到那些壁画、彩塑、经卷,又高兴得很。后来说到张大千。他说张不知道爱护壁画,他很生气。张这个人很聪明。学得很快,变得很快。一变,学来的就变成自己的了。毕加索临摹非洲部落的原始艺术,马蒂斯临摹儿童画和阿拉伯图案,都有这个本事。所以他们画画不吃老本,到老都在变,也难得。我说张的有些泼墨山水很好,但是他的人物画很俗,特别是他的仕女画,一股子脂粉气。先生说,脂粉气不等于俗气,有俗气的脂粉气,也有不俗的脂粉气。我们挑好的看就是了。
  这种谈话机会,以前从未有过。那些日子独个儿赶车走戈壁,在悠长得令人打瞌睡的道路上来回复来回,寂寞得够了,先生也来,我大喜过望。他在杂乱肮脏的大院里,煤堆炉渣泔水缸之间一天到晚曲折爬行,也憋得够了。能到这赤裸辽阔的大野上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大声地说说话,也是求之不得。没想到那天晚上,好心的窦占彪给管生产的孔金提意见,说常书鸿这么大年纪了,这么炸辣辣的太阳,放到戈壁滩上晾着晒,中风死了,谁负责?第二天先生没来,到伙房拣菜去了。
  一九六九年,处理了我们几个的案子:常书鸿戴反革命帽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留所监督劳动。李承仙开除党籍,工资降六级。我工资降三级。不久,酒泉地区革委会从敦煌抽调了几个人,到酒泉去办农业学大寨展览。其中有我。我在酒泉时,妻子李茨林在下放地敦煌农村死去,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高林。我回来办完丧事,把孩子带到酒泉,不想再回来了。
  在酒泉听说,有个叫韩素音的外国女人到中国来,向周恩来提出,要见常书鸿。常、李因此都被解放了,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恢复名誉,补发工资,住院疗伤。上级责令拨款,为他们突击修复和装潢那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住宅,以便“接待外宾”。事后先生客居兰州,成了新闻人物。听说,由于他在国外的影响,和周恩来的关照,许多党政军要员都去同他结交,连西北的最高领导,也都是他家的常客。我知道传言不足尽信,但是也很希望,能通过他的关系,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我想标准是统一的,他们判罪比我重,都没事了,我干吗还有事?我想,只要他给哪个主管提一下,问题就解决了。此外,也想同他们谈谈心,舒解一下郁积在心头的悲哀和痛苦。向干校请了个假,带着孩子坐火车,上兰州去找他们。
  开门的是李承仙,满面笑容。见是我们,一愣,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和思考。紧接着又满面笑容,让进屋里,让在长沙发上坐下,摆出糖果、茶,叫高林吃糖,说所长在打电话,一会儿就来。我看大圆桌上铺着白台布,放着杯盘酒瓶,保姆出出进进,就问有事吗,李说不要紧你先喝口茶,然后坐近了,放低声音,问我那些信,还有诗呀什么的,都还在么。我说在呢。她问在哪里。我说在酒泉。这时先生健步走出,换了眼镜,镶了假牙,穿上了钢背心,神采奕奕,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亲切地微笑着,坐在我对面。李承仙又问,在酒泉哪里?我说锁在箱子里。她说那太危险了,你得赶紧把它烧了。先生也说,留着后患无穷,还是烧了好。我唯唯。其实那包东西,就在我内衣的口袋里面。我记着那一愣,心里不痛快,没拿出来。
  李搬出几大本照片簿,都是他们新近和国际国内名人,党政军领导的合照,或豪宴,或壮游,或亲切交谈。其中有一本剪报,贴满关于他们的报道。他俩陪着我看,告诉我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我翻了几下,站起来,抱上高林,说,我们走吧。他俩异口同声,说,走啦?不多坐会儿啦?李边说边跑去拿了一袋奶糖,塞给高林,说,今天真是不巧,马上有客人要来,不然的话,吃了饭走多好。先生说,下次吧,下次来了,在这里吃饭。我叫高林把糖放下,孩子不肯,紧紧抱在怀里。我夺下来,扔在桌上,几步走出去,砰的一声带上门,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走在街上,越想越气:没问我境遇怎么样,没问我到兰州来干吗,几时来的,住在哪里,也没问李茨林怎么没有一起来。“文革”中茨林到莫高窟探望我时,给他们送药品、送小报(各地红卫兵油印的小报)、送食品,他们都喜欢她,见了很亲热。我想这次,起码会问一声她。我就要给他们谈谈她,她的善良真诚,她的不幸遭遇,她的逝世。我很想很想,有人能听我谈一谈她。但是他们没问,我更无从提起。坏毛病难改,火车上写了四句《又呈》,一回到酒泉,就给他们寄了过去:
  画图海内旧知名,
  卅载敦煌有遗音。
  如何闲却丹青手,
  拼将老骨媚公卿?
  几个月后,在酒泉地区招待所,我遇见一个人,叫吴坚。“文革”前是甘肃省委宣传部长,被打倒以后,没再起得来。先生当艺术学院院长的时候,他是院党委书记,两人无话不谈。从他那里,我才知道,先生处境并不好。吴说,咫尺侯门深似海哪,道道多了去了,他一介书生,只那么一点儿道行,能玩儿得转吗?现在党内反对周恩来的势力很大,都是暗的。打个周恩来牌,有时候反而不利,他还莫名其妙。吴说,你知道吗,你那次去,把他吓得不行。你想,要是要人来了,面对一个衣服破烂、阴沉粗暴的家伙,他老先生怎么个圆转法?你不光是“文革”里面的问题,你还有五七年的问题哩,怎么个圆转法?
  吴坚走后,回想当时,老两口在那么紧张的心情中能让我呆那么久,已经很迁就了。我想,假如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当会以实相告,要求我暂先回避一下。他们没那么做,已经很体谅了。突然登门,把别人吓得不行,急得不行,自己还气得不行,这岂止是麻木和横蛮而已,简直就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先生于我有深恩厚泽,何至于怨之不足,还要恶言相向?我想我真是个浑蛋。我想,纵然他不再理我,这份愧疚也去不掉了。
  七十年代末,右派平反,我得以“归队”。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接到先生的一个电话,约我到台基厂外交部招待所他的住处,见个面,谈谈。几年间,他和李承仙都老了许多,眼袋下坠,皮肤松弛,透着一股子疲劳劲儿。我问身体怎么样,他们都说还好,只是容易累些。一直想回敦煌,一直回不去。不是上级不许,而是打倒他的那些人不许。甘肃省任命了一个姓×的,当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所长。此人曾因断袖之癖受过先生的处分,对先生怀恨在心。长袖善舞,先生不敌,只能客居兰州和北京,回不了敦煌。
  我劝先生算了,别回敦煌去了。我说人生如逆旅,安处是吾乡。已经七十多岁,能放松休息最好,何必非要到一个敌对的环境里,去没完没了地拼搏求存呢?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把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敦煌,就这么糊里糊涂被赶了出来,怎么想都不得安心。这些年来,他频频上书中央,要求重回敦煌,都没有下文。中央有关领导曾下令调查此事。调查旷日持久,缠来缠去缠不清。调查报告一厚本,最后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那份委屈,那份痛心疾首,可以想见。转眼十几年又过去了。五年前,先生在北京去世。听到消息时,我正在美国洛杉矶为一佛寺画壁画,不知道李承仙的地址,无从拍发唁电,到大雄宝殿敬了一炷香,合掌祭奠。希望那袅袅上升的轻烟,能把我的感激与思念,歉疚与忏悔,传达给先生的在天之灵。
  在永恒的彼岸,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愿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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