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杨守敬与《水经注》研究

　　用“前清遗老”这个名词术语是不可能概括他晚年的学术研究精神的。八次科举不中程式，直到四十八岁彻底摒弃功名，杨守敬(一八三九——一九一五)这位湖北宜都的小商人之子“自是始绝意科名，专心著述”。古人所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三不朽”事业在杨守敬的精神世界里只能退而求其次，朝“立言”这个领域发展了。微而言之，即在历史沿革地理、古籍版本、碑石铭刻等方面执经问难、冥搜潜索、自成统系。杨守敬年近半百做出“专心著述”的决断已是在二十世纪的前夜。如果没有科场功名上的挫折，有清一朝自顾炎武、胡渭、顾祖禹创通条例的地理学就断断乎不会在杨守敬这里形成汪洋恣肆、淋漓总汇且集大成的学术格局。所以，顾颉刚在《当代中国史学》一书中评述清人地理学研究时，谓杨守敬的《历代地理沿革总图》“其绘制之精确，篇幅之宏巨，实属本期不可多得的佳著”；“守敬实集清代三百年来《水经注》研究的大成，其专心致志真可惊也”。
　　杨守敬是晚清历史地理学的巨擘，与杨同时代且有相同志趣的罗振玉将杨守敬的“地理学”、段玉裁的“小学”、李善兰的“算学”推尊为清代三“绝学”。遗憾的是直到杨守敬以七十七岁高龄在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辞世，这位“常以名山之业为念”的邻苏老人没有看到自己与弟子熊会贞(一八六三——一九三六)撰著的《水经注疏》的出版。朝代鼎革之际，古稀之年的杨守敬间关夺隘、惊恐中到上海避难。虽然无资力做“海上寓公”，但依托鄂籍名宿柯逢时、旧友梁鼎芬以及沪上学人的资助，“嗜古成癖”的杨守敬始终没有忘情于《水经注》的研究。“卖字为活”以及替他人鉴赏碑版古书、题写跋记的同时，杨守敬一直在做《水经注疏》的杀青工作。他向黎元洪写信说自己“濡滞沪上，卖字为活”，并请黎副总统将《历代地图》“饬下各省学堂为地理教科书”，同时向这位鄂籍旧友诉说《水经注疏》三十年著述“无间寒暑”的艰难。向时任财政总长的梁启超写信，谓自己“钻研故纸，尤好地学”，婉转请求政府资助《水经注疏》的出版，后民元政府“赠以刻《水经注疏》贰佰圆”。杨守敬向段祺瑞、赵尔巽、周树谟等政界要人写信求援，无一不是希望他们在《水经注疏》刻版上予以圆通。
　　与此同时，杨守敬与当时的“海上寓公”和学界名宿书信往还，在“遗老文化圈”不遗余力地推介自己未出版的著作。与远在日本的金石、版本学家罗振玉信函往返，商及《水经注疏》的雕版事宜，具体到刻工的字价、版式的选择。为了尽早成书，杨氏不惜将自己收藏几十年的珍本图书给罗出版。给湘中名儒王先谦写信，恳请这位老友在湖南永州觅价极廉且精的刻手。因为与王近三十年未谋面，杨氏不厌其详地向王先谦介绍《水经注疏》的撰写进程并赠送自己已出版的著作。杨守敬北上做民元政府的参政，不惜以垂耄之年更事新朝，背上一个被前清遗老唾弃的骂名，原因只有一个，即在风烛残年将自己呕心沥血三十年的《水经注疏》雕版问世。他在与友人的数十通信函中，在与弟子熊会贞的谈话中，一再说“此书不刊行，死不瞑目”。
　　杨守敬立下宏愿研究《水经注》，此前已做了充分的学术准备，为《水经注》的总结性研究奠定了深厚的基础。他著《禹贡本义》、《汉书地理志补校》，以溯其源；撰《三国郡县表补正》，以考其世；著《隋书地理志考证》，以究其委。煌煌巨著《水经注要删》出版之后，为杨守敬赢得了巨大的学术声誉，当时学者名士即推重他的研究是“旷世绝学，独有千古”。但杨守敬仍然不满意，与弟子继续潜心著述。在杨守敬生命的最后时刻，《水经注疏》仍在纂辑、疏证、校理之中。杨氏临终前将该书托付给熊会贞，并嘱咐家人每年以租米二十石为熊的衣食之资。熊会贞铭记恩师遗嘱，“无间寒暑，志在必成”。经过二十二年的努力，“书凡六七校，稿经六易，略已粗定”。杨氏后人暗中将稿本卖与他人，熊会贞郁郁寡欢，自缢而死，与稿俱逝。民国二十五年，在熊会贞弥留之际，熊的枝江同乡、燕京大学研究生李子魁(一九○七——一九八三)受托从事《水经注疏》稿本的补订工作。熊在世时，日本汉学家曾以各种方式索要《水经注疏》稿本，但都没有成功。以后《水经注疏》的正稿本由前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带往台湾，台北中华书局将其影印出版。五十年代初期，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从武汉藏书家徐行可手中购买到熊会贞生前写订的、由同一书手抄录的《水经注疏》副稿本。该稿本一九五四年由科学出版社影印出版，著名史学家贺昌群撰写了《稿本<水经注疏>说明》。不无巧合的是，几乎是在《水经注疏》稿本影印出版的同时，在中国史学界成立了以吴晗、范文澜、谭其骧等为主的“重新改绘杨守敬《历代舆地图》委员会”，任务是编绘一部《中国历代地图集》，以供毛泽东读史之用。由此可见，杨守敬的历史地理研究成果在建国初是十分受重视的。
　　杨守敬的历史地理“绝学”基本上是他自己体贴出来的。乾嘉以迄同光的近三百年，湖北基本上没有出现驰名全国的大学者。经济欠发达，南北交冲而战乱频仍以及本来缺少文化氛围，这应该是制约晚近湖北学术大家诞生的重要因素之一。杨守敬在给王先谦的信中不无遗憾地说，“楚北士人，早无师承；新既不谫，亦无旧之可言”。在西北史地成为有清一代的学术研究思潮的大背景下，杨守敬的历史地理研究无疑代表了自顾炎武以来的传统沿革地理的主流方向。甚至可以说，杨守敬是清代地理学研究的终结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