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汤姆餐馆里的陌生人

　　一九八七年，Rap与Heavy　Metal盛极一时。在说唱乐喋喋不休的饶舌和重金属的隆隆巨响声中，传出一首微弱而简朴的歌谣。这个微弱的声音陆陆续续被许多人听到了，吸引力至今不衰。它没有任何乐器伴奏，调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所唱的每一句歌词浅白得任何人一听就能明白，合在一起却是那样朦朦胧胧，扑朔迷离。
　　这首歌叫《汤姆餐馆》(Tom’s　Diner)，它的主人是一位刚从艺术学校毕业不久的纽约女子，名叫苏珊娜·维加(Suzanne　Vega)。除了风格上的标新立异，这首歌还有很大一部分声名源于它非常之好的录音，后来作为人声录音的典范，被发烧友们视为天碟。把唱片送入唱机，那种人声的真实感就如同歌手是站在你的面前吟唱。
　　我坐着/在早晨/在餐厅/在角落里
　　我在等/在柜台边/等那个男人/倒咖啡
　　他来加咖啡/只加到半途/不等我劝/就停下了
　　他望着窗外/看/进来的人
　　“你看上去气色总那么好”/这男人在柜台后/对女人说
　　这女人刚刚进来/她在摇/她的伞
　　我望着别处/当他们行吻礼/打招呼
　　我装着/没看见他们/我倒牛奶
　　我打开一张报纸/上面有一个故事/是一个作家写的/这作家已经死了/死在喝酒的时候/这时什么人/我都没有听见
　　然后我翻过报纸/翻到占星术一版/然后我找/那些笑话
　　这时我感到/有人在看我/我抬起头
　　有个女人/站在外面/看着里面/她是在看我吗
　　不，她没有/真的看见我/因为她看见的/是她自己的映像
　　我试图不去注意/她迅速地提了提裙子
　　当她再提袜子时/她的头发/湿了
　　呵这场雨/还在继续/将延续这一早晨/这雨
　　这时我听到/教堂的钟声/我想起了/你的声音
　　那是午夜野餐时/那是很久以前/在这场雨以前
　　我喝光咖啡/到了赶车的时间
　　读完我的译词，你可能发现，它很长。
　　歌却只唱了两分多钟，而且仅仅使用一个乐句反复循环唱下来的，这个乐句基本又是以23 46这个简单旋律为根，略加串联和变化构成。它造成了一种连绵不绝“不断如此”的效果。苏珊娜·维加平平淡淡，既不温情、也不冷漠的声音，给这首歌笼上一层奇怪的灰暗色彩。
　　最奇的妙笔是，全曲不对称地出现了五处长达四拍的休止，使时间参与了这首歌，同时摆脱了单调。为方便阅读，我在上面的译词里于前三个休止处添加了相应的空行。第一个四拍休止在“看进来的人”后面，它使人意会到人不断进来，时间不断流逝。“我倒牛奶后”出现第二次空白，显现了一段无聊赖、一段意识盲区。第三处休止随着“她的头发湿了”出现了，好像主人公看着连绵的雨下了一会儿；“不断如此”的进行曲式节奏被第一次打破，速度慢了一下，显得略有所思。但进行曲很快又在下一节恢复了。这一段休止显得频繁，速度(及其所显示的人的状态)也变得反常。刚刚恢复两句的雨、雨又被钟声阻住了，唱歌人的声音再次放慢，并首次闪出一丝情感的亮光，然后主人公再次陷入了停顿(第四个四拍休止)。在一片静默中我们仿佛真的幻听到了教堂的钟声并随着主人公一声声细数着。第五次休止是一段长长的走神(“在这场雨以前”后)，随着这个略微一下出轨的人“到了赶车的时间”，歌曲回到原速，她喝光咖啡，又汇入了城市的人流。并在一串哒哒哒哒的哼唱中渐渐消失在远处。
　　而雨从一开始就被暗含着，随着一次出神一下子脱颖而出了。我们才发现汤姆餐馆一直被它笼罩着，已不知持续了多久。“你的声音”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是另一种生活，恍若隔世。
　　汤姆餐馆里的一个早晨，是城市人一生的每一个早晨。这是他唯一被从城市机器的定轨上放出来的短暂刹那，他似有所思，但终无所思。刚一出神，赶车的时间到了。
　　无论用诗还是用歌来看，《汤姆餐馆》都非常上乘。它以十分独特的方式画出了城市人的生存状态。于是我们看到了一幅极有魅力的城市速写。雨的气氛，昏暗的餐馆的气氛，音乐与人声传达的气氛都暗中神通在一起，不露痕迹，从中可见音乐与文字的用笔之准、结合之深，是真正的歌的境界。尤其是20拍的空白，不着一笔，却得尽风流。它神秘的悲哀是不动声色的，就像那场远从歌外走进歌中并一直在继续的雨，暗含着，我们已久历不觉。
　　(Tom’sDiner，作于一九八二年，收在Suzanne　Vega歌集《SolitudeStanding》中，一九八七年由美国A&M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