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呼唤崇高

　　旧帙新刊，一册在手，心随目游，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跟着感觉读去。不知所云，不求其解，为读而读，一乐。过目即忘，弗知其旧，常读常新，又一乐。偶见佳胜，欣然忘归：纸墨俱香，字里行间，烟云缭绕，“负离子”飘逸而出；顿时脑清神爽，脉畅心舒。近得新书，《爱因斯坦论和平》(《Eiensteinon Peace》)，中文译名加冠《巨人箴言录》数字，以示醒豁。译者、编辑虔敬郑重之苦心，卓然可见。条件反射，我亦肃然。不自觉而正襟危坐，进入当年学习“干部必读”临战状态。准备急学先用，学以致用，学而时习之。几页下来，腰痠背痛。废书兴叹之余，只好自嘲自解：爱因斯坦巨人巨业，岂是人人学得到、习得出、用得上的？比如鄙人，也算见过点世面的了。现下如果又来一次书迷心窍，学以致昏，立竿见影，宣布紧跟爱因斯坦“为保卫世界和平而斗争”去也；其社会效益，绝对大大低于当年侯宝林先生自称其“罪恶”乃是“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侯先生的“一句话相声”足以戳破一切漫天大谎。我呢，八成会被当成精神病发作。由此可见，读书固然应当无禁区，是书就人人可读，却未必人人可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这样一想，如释重负，故态复荫，仍是跟着感觉读去。孰料于不知所云不求其解中，反而读出了另一番世界。另一番世界之联想，大约是由原书编者之一奥托·内森《引言》中几句话引发：
　　他是一个深沉的宗教徒——正如他曾经自称的那样是一位异教徒。他以深深的谦卑之情敬畏大自然，他一再面对他的研究之树肃然起敬，沉思它们枝叶的繁茂和美丽，沉思人们在数千年探究和观察中获得自然规律的细微理解力。(上册，4页)
　　敬畏大自然！也许是我辈凡人能略略窥伺巨人心象之钥。大自然，物之本体；只有肃然起敬，谦卑善事，才有可能言“理解”。而所谓“细微理解力”，文意不甚了然。指人们对自然规律理解力之细小而微末、所获有限？抑或指探究、观察之细致入微？我重前解。如是，方导致巨人如爱因斯坦者在“研究之树”前谦卑、敬畏、沉思终生。“研究之树”？很有意思：大自然物之本体与巨人思之本体合为一体之“树”。译者有个极好脚注：“thetree，似为双关语，本意为树，隐喻(钉死耶稣的)十字架。”熟谙外语的读者或感多余且以为未尽传神。然对我这类“土著”之氓，则可称提高了阅读档次。从而对内森所作巨人之精神解剖，稍稍渐会于心:
　　一九一四年夏天，当他把战争厌恶地视为“某种难以置信的东西”时，当他为自己属于“堕落的”人种而痛心疾首时，我相信他必定感到，人们在战争中的行为亵渎了庄严的宇宙规律，千百万人的任性屠杀与自然进程格格不入……也许正因为作为一位科学家，他从事的是试图增加人对自然理解的最抽象的工作，所以他才觉得迫切需要使人深信不可藐视大自然的意志，并决定献身于为人类的幸存而斗争的最具体的、即使有时是不切实际的目标。(上册，4页)
　　知人论世，凡用“我相信”、“我以为”如何如何处，即使语感斩钉截铁，其实仍是自说自话，和人、世本体有多少搔着痒处，只有天知道。此即所谓“批评者皆是在批评自己”是也。内森对爱因斯坦的“我相信”之类，也只可如是观。但确有极其重要的启悟之功。比如，拈出“不可藐视大自然意志”、“为人类幸存而斗争”时，便使我略略明白爱因斯坦所论之“和平”，和庸庸碌碌、亟亟乎事功之我辈熟知习闻的“和平运动”，并不尽同。本世纪中叶，有一国际性期刊，创于贝尔格莱德，后移布拉格(移的原因不去管它)；多种文字刊行，中文名《争取人民民主，持久和平！》。刊名即旗号，揭出了要把“和平”“运动”向何方。道不同不相为谋，似乎少有爱因斯坦式的声音。而“不可藐视大自然意志”，大自然竟生出了“意志”；“为人类幸存而斗争”，人类之存竟是“幸存”。思绪悠悠，游乎千载，我似乎听见了华夏哲人古老的呼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那么，“和平”之奥义，即是“为万世开太平了”。“不知其旧、常读常新”之乐，其在兹乎？索性趁兴发几句感慨。古今中外精神界巨人，往往都是在“最抽象”的域界沉潜幽思，似乎超越滚滚红尘，不食人间烟火，置近功实利不顾，殚精竭思专注最根本之功、之利。故所思所言所行，便常以“不切实际”的乌托邦面目出之。前不见古人，近不见今人，后不见来人，遂招来诸多冷眼、冷笑，或冷冷的善意：敬鬼神而远之。其实，作为非凡的人脑分泌物，这些“太虚幻境”式的乌托邦，与倾城倾国的政治阴谋及阳谋、杀人盈野的军事韬略和艺术，同属伟大天才的伟大智慧。人类历史演化，缺其一，即不成其为历史；恐怕人类也难成其为今日这样的人类。然爱因斯坦首先是位大科学家，是亲眼目睹、亲自参与本应造福人类的现代科学技术“恶之为用”者。本心要善事“大自然”为万世开太平，却酿造了一场现世的大灾难；且孕育了将人类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具体可行性。这是一种由他参与启动、却非他所能控制的可行性：《天方夜谭》中的那个魔鬼，对着解救了他的爱因斯坦狞笑、怪笑，再也不会上当受骗回到“瓶子”中去了。爱因斯坦束手无策。故而，他对现实世界、人类前途的焦灼感，应是百倍于常人。他的“和平”，便是充满悲壮之情的“为人类幸存而斗争”、进而“为万世开太平”。幸存？诚然，浓缩了的人类演化史。宇宙洪荒，冰川恐龙，几劫几复？物竞天择，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茹毛饮血，好不容易，猴子变人，相砍不已，砍术愈精，砍器愈利，越砍越多，地球拥挤；而今而后，如何了局？——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啊人！开天辟地战战兢兢“幸存”到而今；而后呢？或许只有朝乾夕惕才有可能“幸存”下去。那么，谨请众位贤与不肖皆能善体“大自然意志”，好自为之吧。
　　恼人的还是那个千言万语说不清道不明、越想越迷糊的“大自然意志”！无解悖论，永恒两难，困倒多少英贤圣哲；爱因斯坦的悲壮情怀也许更浓更烈。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研究之树”就是伊甸园中那株本生之“树”。枝叶繁茂而美丽的常青木与通向地狱之门的血污十字架，同根生、连理枝；树生智慧花，花结罪恶果。就连伊甸园中本生之“人”，也是裂而丕变之，才识阴阳、辨公母，欲火恨海，相生相克，相将相伐；然后其种其属，方生生不已。“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已久矣。”古老东方哲人的神秘的智慧，并不神秘；不过是“大自然意志”神秘的如实表述而已。这正是所谓每向天堂迈进一步，同时更接近了地狱。而找错门的机会实在比找到门的机会，多之又多。所以大匠罗丹赋于《思想者》的形象，是抬不起头，直不起腹，以拳抵额，兀自永远坐在那里苦思苦想。然而，谁又能猜得出“他”那颗硕大的青铜脑袋里到底装些什么？
　　内森在描述爱因斯坦解读“悖论”、冲突“两难”时，一再使用“悲剧性”、“悲剧色彩”、“悲剧意味”一类词语。深沉有致，一咏三叹，读来宛如沈从文先生所谓“抽象的抒情”。内森所指，简单说来，就是爱因斯坦巨大功业和荣誉，导致了他的赫赫声名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灾难难解难分。那么，“研究之树”到底是枝叶繁茂而美丽的常青木？还是通向地狱之门的血污十字架？痛定思痛，人们要向垂暮之年的爱因斯坦讨个一清二白的“说法”，决不为过。首先出之于日本人，更属情理之中。此文意不在史，引征多嫌繁琐。可以一谈的是：信函往复，彬彬有礼文辞间，实在蕴涵着大波大澜的“戏剧性”悬念、冲突。仅举一例。由日本《改造》杂志一位编辑所写第一封信中，向爱因斯坦提了四个问题，要求这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一个月内予以答复”；否则，“我们到那时把此事公诸于众”。气势咄咄逼人。信中四个问题，着实尖锐。且引一、四两问：
　　对于显示出原子弹破坏威力的这些照片，您有何感想？
　　您是非常清楚原子弹的巨大破坏力的，那末，您为什么在生产原子弹中予以合作？
　　信是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五日写的。五天后，九月二十日，爱因斯坦写了回信。妄加揣测：爱因斯坦定然知道全世界都在侧耳倾听他的回音；因此必须用绝对清晰的语言，准确无误传达出他的心声。所以在回信中他特别指出：只对德文原文负责，而不对其他任何译文负责。我们能读到的是从英文移译的中文。虽不无遗憾，也相信不至失之千里吧。爱因斯坦回信中关键性的几句话是：
　　我对生产原子弹的参与，就只有一件事：我签署了给罗斯福总统的一封信，在信中，我强调有必要对生产原子弹的可行性问题进行大规模的实验性工作。
　　我完全意识到实验如果获得成功，将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威胁。但我感到不得不采取这一步骤，因为德国极有可能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并极有可能取得成功。除了如此做，我别无选择。(下册，288页)
　　爱因斯坦说到过自己具有“一个不可救药的标新立异者的顽强品格”，但没有“冒被人看作只不过是一个老伪君子的风险”的那种“勇气”。那么，今天像“街上流行红裙子”一样腻烦人的“我别无选择”，四十年前，爱因斯坦如此郑重地说给全人类听，便决非矫情，也非妄语；而是直面历史质询时巨人式的坦诚，是他顽强品格的真实体现。历史的质询并未一次性了结。在他生命的黄昏岁月，又来了新的、更根本性的“挑战”。这次是来自法国。一九五五年一位资深的历史学家在与爱因斯坦的并非不友好的通信中问他：当他在一九○五年首次发表相对论时，难道没预见到他的方程式可能产生的危险后果？他在二月二十八日的复信中(五十天后他与世长辞)，把他的顽强品格发扬到了极致——无私无畏、至大至刚人性之美的极致。这位即将走完他漫长的人生之旅的老人，面对触动他的功业与荣誉之“基石”的诘难，回答得既轻松，又庄严；表现出他成熟了的睿智，从容而真诚的自信。他自嘲自谑是“一个可怜的家伙”，似乎被认为“因发现、发表质能关系式而在造成我们今天所处的可悲形势上出了大力”。他平静地指出，在一九○五年科学研究的水平上，预见到会“发展出原子弹”，是“根本不可能”的。然后，他毫不含糊地宣称：
　　但是，即便知道会有今天，要想隐瞒由狭义相对论得出的特殊推论也是荒谬的。这个理论一旦存在，这个推论也就存在，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下册，330页)
　　一切解读，概属多余。任何词语，都不可能比爱因斯坦自己的表述更加明确无误。言为心声。以之为中介，似乎可以听出：大自然意志即是他的生命意志，宇宙进程律令即是他的内心律令。舍此而外，“别无选择”，这是超乎一切功利、道德、是非、善恶标准之上、之外的选择。古老的东方，有许多听起来似乎空疏、大而无当，陈腐的格言，无从接受“实践标准”的检验，成了令人生厌的神秘咒语。比如：天命不可违、万物皆备于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以及前面言及的为天地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等等。如果“敬畏大自然”能成为窥伺巨人心象之钥，那么，这些东方的神秘咒语，似乎在爱因斯坦身上，获得了真实的生命、理性的光辉：至美至善的精神风范，至大至刚的人格气象。瞻望遥领，喷薄而出的“负离子”已足以澡雪心宇，净化灵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无以为名，拟之为崇高：谦卑、敬畏之情中升华而起的崇高！
　　然则，爱因斯坦“敬畏大自然”、“为天地立心”式的崇高，是学得到、习得出、用得上的吗？当然不是。罗素为此书序，有言曰：
　　要把爱因斯坦的方法转化为教导学生的教科书准则，是很困难的。处方也许可以开列如下：“首先获得超常的天才和包罗万象的想象力，其次学习您的科目，然后等待启示。”正是这个处方的第一部分带来了困难。(上册，13页)
　　第三部分，“等待启示”，又谈何容易！剩下“学习您的科目”，似乎人人可以为之。况且，人体小宇宙，人心小天象，人世小伊甸；崇高，太崇太高，难以及之。来一些心向往之，在小宇宙、小天象、小伊甸中存几分崇高；不管您的“科目”是上山下乡、上天下海，似乎——只能供您选择：庶几减免几分沦落为“堕落的人种”的可能性，不亦宜乎？
　　于是，巨人箴言，言外之言：
　　呼唤崇高！
　　一九九三年六月。长沙东塘　 (《巨人箴言录：爱因斯坦论和平》，〔美〕O·内森、H·诺登编，李醒民、刘新民译，湖南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月版，8.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