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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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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
栏目欲读书结
作者王蒙
期数1993年09期
  我们的汉语造词似乎更注意事物的共性,喜欢概括。我们的公鸡、母鸡、小鸡、肉鸡;公牛、母牛、小牛、犍牛:公猪、母猪、克郎猪、小猪、肉猪……都充分体现了对于某一种动物品种的坚定把握,无论大、小,无论公、母、无性(被阉割),无论食用役用繁殖用卵用,是什么动物就还是什么动物,只承认次要的或者是定语的差别。
  许多外语与少数民族语言却不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英语中公牛是bull母牛是cow,牛肉是beef,小牛肉却是veal,牛奶是milk而酸奶是yogurt,干酪是cheese我们的汉语认定的是一个牛字,暗示各种牛或牛的产品万变不离其宗,离不了牛字。到了英语里却各有各的名称,各自独立,哪里也不见这个“牛”字。在我有所了解的维吾尔语与哈萨克语中,对于一些动物,与畜产品的叫法就划分得更加细致,例如马,不但有总称,而且有公马、母马、,马驹(新生马)二岁马、三岁马、走马(骑乘用)、(使役马的各自毫无共同之处的名称;另外,马奶子、马肠子也各有与马不相干的名称。
  (我不知道是否有学者研究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汉语的这种特性是否反映了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强调对象的统一性〔最后还要把万物统一到“有”“无”“道”“理”“天”等本原概念中去〕而常常忽略对象的多样性、质的具体规定性的问题。)
  现在回到我们要谈的话题——小说上来。中文里讲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这种名词的构成本身似乎就体现着明晰的定义:都是小说,区别仅仅在于篇幅的长短。中文的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说法侧重于这两种体裁的共同性(中篇小说在我国近年大为兴旺,但外语中似乎没有相应的体裁),而英语、法语、俄语、德语的nove、roman(PoMaH)与short-story、nouvel、paccka3(rasscaz)与维吾尔语的roman(长篇小说)与hyikaye(短篇小说)则更加强调它们之间的、不仅是篇幅上的而且是性质上的差别。
  这样,多年前当我读到一位英国女作家的文章,她建议把短篇小说和诗歌归入一类而把长篇小说归入另一类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再一想,恍然大悟乃至拍案叫绝。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不仅可以都作为小说(fiction)来研究,更应该各自作为长篇小说(novel)与短篇小说——(short-story)来研究。
  从经验出发,我们对于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会获得什么样的观感呢?
  有一些作家他们写出了十分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如《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皖南事变》……的作者,他们写的短篇小说则比较少或比较不那么影响巨大。
  我们发现,这些作家多半以自己的生活经验经历取胜,例如杨益言罗广斌的渣滓洞里斗敌顽的经验,杨沫的历经磨难终于走上革命的道路的经验,曲波的在解放战争中的东北新解放区进行剿匪斗争的经验;这些经验都是动人的、有教益的、非一般人所能经历的。有的则以掌握的大量材料取胜,例如黎汝清之写革命历史巨著。他们似乎无暇或未必擅长于对生活素材与主观感受的剪裁捕捉处理;与其去编织巧妙的小故事,不如提供历史与人生的相当“服装”的“干货”。
  英语里的novel本身具有新奇、奇异的含义。看来维持一个长篇小说,常常需要新奇的内容,需要不同寻常的素材、题材、构思,而最终是来自作者的经验与所下的搜集整理有关材料的功夫。这些作家与其说是作为职业的小说家,不如说是作为一个有特殊经历或掌握了特别的材料的记载者而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另外有相当一批作家,例如林斤澜、汪曾棋、陆文夫、何立伟、残雪、马原……他们的成就主要在短篇小说(有的还有散文)的创作上。他们有的没有写过篇幅长的东西,有的虽写了却远不如他们的短篇叫好。他们是艺术剪裁、艺术选取与炼字炼句的能手。他们愈写愈得心应手,愈来愈具有职业小说家的特质。
  所以我曾经妄言:长篇靠生活;短篇靠技巧(手艺)。这种粗陋简化的说法自然会受到怀疑批评,无碍。生活也包括主观的精神生活,经验也包括感情经验与内心体验。技巧来自才华来自感觉来自富有审美特质的心灵,并非是可以师传徒受的单纯的技术性的训练;这些都可以补充说明,却无碍于我的基本判断。起码在中国的当代文学中是如此,短篇小说的轻灵体例与较易驾驭使它成为各种文学手法的试验田,聪明、敏感、想象力、语言的熔铸、游戏性的自由,都在短篇小说中得到充分的体现。而历史的记录,人生的经验,比较认真的回顾与反思,则更多地表现在长篇小说中。
  近年来这方面的情况也有了变化。王朔的几部长篇小说中就难以找到这种比较坚硬比较实在的货色。他居然能以调侃的口气一气呵成地写下来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刘震云的长篇《故乡天下黄花》一以贯之地既平淡又夸张地演绎着中国农村的荒唐故事。他们对长篇的驾驭似乎带来了某种新的特质。残雪的短篇与众不同,但是当她试图以同样的手法铺演成长篇的时候,她的浓缩的诗一样的小说契机似乎被水泡胀泡化了,像一个诗人开始用比诗的篇幅大十几倍或几十倍的的散文来表达自己的内容,她这方面的努力并没有取得应有的成功。
  当然也有长、中、短俱栖的作家。例如张抗抗、王安忆、铁凝、湛容、张洁、张玮、刘心武、从维熙、李国文、余华、洪峰、贾平凹、王蒙等。他们的艺术上比较精致隽永的作品未必是长篇,但他们还是不吝心力地追求长篇:长篇的郑重性,长篇的涵养性,长篇的份量。一句话,长篇小说代表着他们的一种以更整合的方式把握世界和艺术的意图。
  这就派生出另一个粗陋的命题:短篇多游戏,长篇才是“真格的”。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
  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个现象。短篇小说相对反映生活要迅捷得多,有相当多的应时炒卖,生猛游水,有时比长篇还容易叫座。而长篇小说则较多地与最新的现实拉开了距离,是经过时间、经过沉淀与消化的产物。在我们这个往往是急功近利的时代,短篇小说往往会更热。
  我个人就有这种经验。我的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是从长篇小说开始的,这与大师们的由小及大、自短而长、循序渐进的教导有所不同。这与我的接受文学的薰陶也是从长篇小说开始的有关。年轻时候,读小说似乎是非长篇不过瘾,强烈的文学的与思想的饥渴使我期待长篇,期待作者的尽情发挥,与作者做长谈,期待作者对于人生的整体性的把握与表现。短篇小说写得再好,比如是鲁迅或者契诃夫或者莫泊桑的作品,给我的感觉也常常是零星片断,稍触即止,常常是巧有余而力不足。
  但是后来一段时期短篇小说成了我最惯用的体裁。左右开弓,俯拾即是,灵感如潮,小说题材如朵朵浪花。我形容说,短篇的激发如踢来的足球,而我如一个守门员,头顶脚踢拳打,然后是胸背腰臀,蹲下跳起左扑右卧从哪儿都要把球夺住或反射回去。是的,写短篇小说靠的是一种反射机制。这是写作短篇小说的功夫,也是写作短篇小说的快乐。五颜六色的生活,喜怒哀乐的情绪,时时敲响了文学的心弦,变成了一曲又一曲的短篇小说,这是多么快乐的事!
  但是长篇小说这种恢宏建筑的存在仍然时时扰乱着、压迫着短篇作家。当你想到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狄更斯、屠格涅夫……的时候你不能不宾服于长篇小说的恢宏伟大。甚至于,你不可能不为契诃夫直到鲁迅而感到些微的遗憾。
  如果说短篇小说是一首一首的演唱歌曲;长篇小说就是建筑,单个的乃至群落的建筑。写短篇小说的时候我像一名歌手,怀着温馨和忧伤,怀着怜悯与嘲弄,含着泪或者微笑着大叫着歌唱。而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我更像一个建筑师,翻来复去地考虑它的平面图、透视图、鸟瞰图,考虑它的结构,考虑它的材料。就是说,底下便是第三个粗陋而且草率的判断了。短篇的保证在于情绪,在于灵感;而长篇的保证在于结构,在于气概,也在于一往直前的构思与坚固耐用(独特与深刻的)的建筑材料(经验)。
  我写短篇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过像写长篇的时候所感到过的需要克服那么多困难。因为你写长篇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整体的世界、历史、人的生活,虽然对于永恒与无限来说你涉笔的不过是一鳞半爪,一瞬一刹,但你毕竟力图从更复杂的关系网络中去把握人,从空间与时间的座标系中去把握人;这种综合性的思考,回味,特别是结构,不是仅仅靠敏感和灵气就能胜任的。虽然我自信不乏敏感和灵气,在长篇小说的写作面前,我仍然财而有不胜其重负的吃力感。同时它也长,五万字写过去了,十万字写过去了,你仍然看不到隧道出口处的亮光。而它的魅力也正在这里,只是在写完了长篇以后,我才觉得,对于那一段时光,那一段记忆,那一片旧情,总算有了个着落,有了个交待。我无憾了。
  而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变化莫测,花样翻新。在写长篇以前,我是知道我要写什么的。在决定写短篇以前,我从来没有计划和安排。当我看到一位同行朋友发表谈话讲他一年的写作计划,完成七——十几个短篇,题材都是什么什么的时候,我大为惊讶。他怎么可能预知一年之内的短篇取材!谌容就说过,短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说过,长篇好比套服而短篇好比手帕、头巾。手帕、头巾变起花样来要比套服方便得多。而套服怎么变也摆脱不了上身下身,上肢下肢的路子。这就是说,短篇是比较随机的而长篇是有所设计的。短篇是花样翻新的而长篇是比较认定了自己的路子的。
  当然,长篇根据大体的预计,一旦动起笔来,往往也是左右逢源俯拾即是喜出望外妙笔生花的。长篇的写作是一次伟大的挖掘,在这种挖掘下,作家的记忆和想象会产生井喷,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与持续不断的洋溢,这当然是迷人的。
  刊物的林立(它们当然以发表短、中篇小说为主的),急切的心态都不利于宏篇巨制的生成。台湾的诗歌、散文是颇有收获的,短篇小说似亦可以,但他们几乎没有严肃的长篇小说;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文文学亦是如此。原因何在?是商业化的氛围造成的么?前苏联是一个长篇小说的国度。笔者一九八四年访苏时,看到乘地铁的人士一手扶着扶手另一手捧着厚重的长篇小说阅读,当我谈到这点观感的时候,一些生活在西方的人士嘲笑说那是因为他们的报纸没得好看。我仍然羡慕一个乘地铁时阅读长篇小说的民族。许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这样的吗?
  而我自己,自长篇始,在中短篇以及诗歌散文评论的大海里畅游了十几年之后,现在又回到长篇小说上来了。我要好好写它几卷长篇小说,庶能无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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