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把一切都变成趣味”？

　　继“文化”之后，“人生”近来好像也成了热门话题。小书摊上放眼望去，各式“人生”一字儿排开，真可谓琳琅满目：《雅致人生》(梁实秋)，《幽默人生》(林语堂)，《浪漫人生》(徐志摩)，《颠沛人生》(郁达夫)，《淳朴人生》(沈从文)，《玲珑人生》(尤今)……屈指算来，这些作者大多是已作古的前辈，唯一的例外是尤今，却又是个新加坡人。于是便有了个印象：时下的“人生热”只怕也不是热衷于谈论，倒仿佛是热衷于观赏。且看眼前这一排“人生”，不就像一组被收集起来的盆景贴上了种种入时的标签(书名均非作者自己所题)！“品种”方面看来还是有所选择的，至少是色彩火爆者未见入列。这也比较符合当前人们喜温和恬淡的审美趣味。
　　忽一日却见这小巧者群中挤进了一个大块头，近六十万字，标为《品味人生》。不由我失声大叫：“噫嘻！‘人生’终于得步西红柿的后尘，从观赏植物上升为食用植物了么？”中国文化抑或堪称味觉文化，到了精妙处，非得交由舌尖领会不可。品味者，此之谓也，乃属审美活动之“高精尖”，较观赏犹更进一层。因此，切莫以“可食”为卑，倘不能供人咀嚼或咂摸，焉得入“上品”或“精品”之列？
　　开卷一阅，方知《品味人生》一书原是集诸家言论的一个编选本(副题为“中国现代文化名人谈”)。辑录甚广、编选者自不免很费了些心力。但是，冠之以品味二字，却有欠斟酌。陈独秀的呼号，鲁迅的呐喊，梁启超的宏论，梁漱溪的沉思，冯友兰的哲理，闻一多的激情，朱自清的感慨，梁遇春的天真……凡此种种，以及浸透于诤诤之言或娓娓之谈中的严肃思索，如何能用品味二字概括？
　　在我看来，人生中有许多事事物物可品(如茶、如酒、如诗、如画……)，而人生却不可品。说到底，人生是人与世界(历史)的遭遇，这遭遇在根本上有一个超出了审美范围的方面，你煨它不熟，你啃它不动，你嚼它不烂，因而你没法品味。比方说，饮苦丁茶或可谓为品，吃黄连就不好说是品；伤疤也许能(因其象征某种不同寻常的经历)引发某种审美活动，勉强也可以品它一品，但正在流血的伤口恐怕就享受不了此等待遇。欲借“升华”以避创痛尚且不能(你升不上去)，谁还顾得上品味！痛定之后的长歌可以当哭，却没听说过那是品而后发。——吃苦的时候原是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的确不曾有过细尝慢品的优雅。总而言之，人生不是一个可以拖进蜗壳来咀嚼咂摸的东西。人生即在世，无遮无护。顾此茫茫世界，你可能会因惊奇或恐惧而有所思，思及你的和他人的遭遇或处境。这种思，无论如何不能以“品味”名之。举一个极端的例子，“请想一想奥斯维辛集中营”就无论如何不能说成是“请品一品奥斯维辛集中营”。后一句话有时候会显得格外刻毒，原因在于说话者故意选用了一个对宾语而言过于轻佻的动词。要之，品味一词不单是对于苦难伤痛，而且对于整个人生际遇都有嫌轻佻。试问，生、死、善、恶，哪一者可供一品？
　　我的反应也许是过激了。在编选者那里，品味一词很可能不过就是细细思量，细细领会的意思。但是，如我所言，这个词所意味着的既比思量、领会要多，又比思量、领会要少，而人们现在更喜欢选用它却不是偶然的。而且，真正激起我作出反应的，不是编选者的意图，而是编选者有意无意在迎合的那种倾向本身。借用已故诗人海子(他已经永远年轻！)的话来说：“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
　　或者我也应该更温和一些，以免犯了当今思想者之大忌——激进主义的毛病。那么，就让我现蒸热卖地从《梁遇春：“酝酿了一个好气势”》一文(《读书》九二年三期)中抄一段来矫正一下我的偏激吧：“然而所有悲惨不幸的遭遇都没能改变兰姆宽大通达，美妙仁慈的性格，他的文笔何等温雅，而这依靠的绝不是‘中国文人逢场作戏，游戏人间的态度’，靠的是兰姆运用娴熟的人生流血需学会止血的生活艺术，梁遇春称之为‘大勇主义’”。“人生派”作家梁遇春确实是够温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