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由小掌故说起

　　看到提倡“惜物”的好文章，想起几则小掌故。
　　抗战前夕，有所谓“五皮”，用作高水准生活的指标。五皮是皮鞋、皮带、皮夹、皮手套、皮背心。
　　抗战期间，生活艰苦，但“一室之内，有生地，有死地”，仍有许多人可以混到“五金”。五金者，金牙、金表、金戒指、金烟嘴、金边眼镜是也。五金代替了五皮。
　　抗战胜利，出现“五子”，即窑子、馆子、骰子（赌场）、落子（戏院）、澡塘子。“五金”尚有储蓄的意愿，“五子”就完全是靡费享受了。——此为前五子。
　　另有一个“五子”是因接收而生，它有不同的版本。我1946年春天到上海，看见上海各报刊载的是车子、房子、条子（金条）、女子、面子。我相信这是正本原迹。——此为后五子。
　　很显然，后五子由前五子衍生而来，前五子由五金脱胎，五金又与五皮有递承关系。然则五皮又从何来?我猜五皮源自民间的“五洋财神”。北伐前后，洋货涌至，商店改售洋芋、洋火（火柴）、洋布、洋皂（肥皂）、洋油（煤油），土货几乎全被淘汰。洋货种类极多，何以必举其五?这是因为中国向有“五路财神”也。
　　陈陈相因，因时制宜，难怪有人说，所有的名言都是“长了胡子”的。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由五皮到五金再到五子，可以隐约看出社会由匮乏到富有的痕迹。当年只有接收大员以权谋私才可以“五子登科”，今天看来，寻常百姓亦不以为奇。这本是我们馨香以求的佳境，但不幸开始向负面发展。且说吃白菜。
　　50年代在台湾，我常问人家“吃大白菜应该剥掉几层”。大白菜最外面的一层，俗称“白菜帮”，脏而且烂，纤维也粗，有人依然舍不得丢弃。台北的南门菜市场里，每天早晨都有人去捡菜贩丢在地上的白菜帮。到了60年代，台湾出现“勤俭是落后地区的道德”之说，许多人说他家吃大白菜要把外三层剥下来丢掉。乡下人还可以把剥下来的“白菜帮”腌成咸菜，城里人已不屑为之。70年代，富足的人家甚至只吃白菜心，两棵大白菜炒成一小盘。我们当然不能安于到菜市场捡白菜帮吃的生活，可是我们也不忍安于一棵大白菜丢掉百分之八十的生活。
　　当然，比起美国，我们连小巫也算不上。美国以世界百分之六的人口，消耗世界百分之五十的能源。70年代之末，时值隆冬，我初到美国，看见办公大楼的窗户半开，办公人员只穿一件衬衫，因为暖气开得奇高。然则何不把暖气降低几度?那时美国经过了石油禁运的打击，依然“怙恶不悛”。市上有一种照相机，里面附有一卷底片，机身密封，要把机身弄碎了才取得出底片来。这种相机只用一次，即成垃圾，真是荒唐!
　　人类目前正面临三大困境：人口爆炸、环境污染、资源枯竭。博大如空气海洋，都非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天地山川能养多少人，能养多少年，专家已有估算。惜物，它多养你几代，糟蹋，它少养你几代。古人说，每个人的衣禄自有定数，奢侈浪费的人早死，因为他提前把配额用光了。聪明人说这是神道设教，是愚民政策。不想科学为它提供证词，它为科学提供预言。20世纪震撼人心之一事，即是有多项神话与科学合流，鬼神祸福，战战兢兢。
　　“惜物”要有方法，要改变消费的习惯，最后可能改变经济的现状。有人说全世界的女人化妆，一天的花费足以倒闭一家银行。但是，倘若全世界的女子突然同时不再化妆，也足以使多家银行关门。悲观论者认为人非堕落到底不能自救，也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除非有一天真的活不下去了，他才会……咳，我真希望这话是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