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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 200 期精华文章
读者 200 期精华文章
《读者》杂志 1981 - 1998 年全部文字内容(共200期),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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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死亡之吻
栏目婚姻家庭
作者张健
出处运动·休闲
期数总第 154 期(1994.1)
  珠峰地区,以珠峰峰脊为界,北边是我国,南边是尼泊尔。这片地区有一个跨越两国的称不上民族的民族——夏尔巴。这批人不多,好像只有几千人。在我国的少数民族中,没有“夏尔巴”,我们将他们划为藏族的一支;尼泊尔呢?就不知道了。台湾队员称他们为“雪巴”,我感到这个“雪”字很确切,有些冰雪之族的意味。他们可以说生活在世界屋脊之顶,真是顶着冰天、立在雪地上生活。那里的生活环境是很严酷的,但正是这严酷又塑出了这一个不屈而顽强的部落。环境,是很能影响人的性格的,山的凝重与豪壮,钢钢硬硬进入他们的性格。但事物都有两面,你看过无风无雪静静的黄昏的珠穆朗玛吗?晚霞里,金红色的珠峰像一个披着金红色纱巾的待嫁新娘,美得梦幻而迷离。我进了西藏,常想,高原环境这么严酷,宗教又这么紧紧抓住人的灵魂,真让我在这儿生活,我可怎么活得下去呢?——有一天,我去哲蚌寺,在寺边的林中看到很多青年男女在仨一群俩一伙地谈笑风生,载歌载舞,喝着青稞酒和酥油茶,想跳就跳,想唱就唱,真是无拘无束。一问,这叫“过林卡”,是男女青年交往的节日,这节日一年中常有。——我明白了,与严酷相伴的,生活中也有这么温情和浪漫。珠峰地区的夏尔巴人,据说年轻人一恋爱了,女的说:“我想要一串尼泊尔项链,去,给我买去。”男的就翻越珠峰,几天就买了回来。珠峰那么好登?有些夸张了。但从中也能看出,他们把爱情看得很重。他们那儿通婚,还有“抢亲”的习俗。女的一喜欢哪个男的,就说:“快把我抢了去吧。”男的若喜欢她,就应下什么时候去“抢”了。女的被抢的时候,心里同意,还要假装挣扎,挣扎得很像那么一回事。——这么大的一件人生大事,在游戏似的“玩”着中间轻轻松松完成,多美好和浪漫啊!
  可是,真的,事物真的总有两面,像天上会下雪那么简单。
  这就是迷离的人生了。让人陶醉让人迷恋,又让人绝望和诅咒的人生。
  真像那座珠穆朗玛。你亲眼见一下珠穆朗玛就明白这一点了……
  是,生活是一条流动的河。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一批又一批世界各地的登山者到这儿来登山,许多不同的观念,也悄悄影响到这里了。
  尼泊尔有个夏尔巴人的英雄,叫松·达瑞。他曾6次登上珠穆朗玛峰,上珠峰在他那里真跟回一次家差不多了。这里,只讲他经历的一件事。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
  有一年,珠峰山脚下来了一对荷兰的登山者,他们不知道怎么知道松·达瑞了,任何夏尔巴人都不要,非点着名要松·达瑞做高山向导。他们要登珠穆朗玛。别人说,松·达瑞脾气坏,要钱多。他们不听,还是要找他,好像找不到松·达瑞就不登了,要走。
  有人就告诉了松·达瑞。
  松·达瑞想了一想,觉得这两个人很有意思,就来了。
  这是一对情人。松·达瑞看出这一点,就犯了难。外国,尤其是欧美来的登山者有两种人。一种是玩的,登一登感到危险,或遇到暴风雪,就马上走了。甚至不危险,没遇暴风雪,感到不好玩了,也拔脚就走。还有一种是真正的登山,越难,越危险,劲儿越大。前一种好办,后一种高山向导就得陪到底。——这对情人是哪一种呢?可能会是后一种。这女人的实力行吗?上到海拔8000米高山反应怎么办?出了事怎么办?可夏尔巴人有个规矩,只要你说登,他们又从来不拦。
  松·达瑞问那男人:“她也登吗?”
  男人点点头:“当然,我就是陪她来的。”
  “那你们回家吧,你不是来陪她登山,而是来给她送死。”
  女人笑起来了,男人也笑起来了,笑得这样开心和轻松。这笑声,对于这一对男女,是一种非要登珠峰不可的信心;但对松·达瑞,却是一种尊严的丢失了。他也笑着,马上决定了,答应做他们的向导。
  笑?有你们哭的时候。
  得让你们认识一下珠穆朗玛。
  上山了。
  山上的时间很长,那是很寂寞的。在帐篷里,三个人聊起天来。那一对男女英语很好,松·达瑞会点英语,可以和他们对话。男的叫格森,女的叫金。松·达瑞很吃惊,他和格森无论谈起什么,那怕是不能让女人听的事,金都很随意地加入进来。而这格森谈起所有的一切也从不避开金。格森说,他曾有一个妻子,两人很好,但有一天都感到这样的日子太平淡,就离了婚。金也说,她有过一位男友,对她太好,一切围着她转,终于有一天把她转烦了,就分了手,分了手还是好朋友,这次还到机场送他们两人。
  松·达瑞吓了一跳。他实在不可理解。男女间的事,好已很难,怎么好着好着说分就分手了呢?——他断定这一对情人都是太自私的。这使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在雪山上一出事,自私意味着什么,他见的太多了。
  松·达瑞不愿再和他们谈什么。他有些瞧不起他们。他在等待一种什么东西。他知道任何人在那样的时刻是会现出原形的。而雪山上,每时都将可能有那样的时刻。
  没有想到金的实力很强,他们已登到海拔8000米的高度了。这一个周期,天气很好。格森和金都很高兴,高兴地在雪地上孩子一样打滚。晚上在帐篷里拿出不少吃的东西,有些庆祝的意思。松·达瑞却直摇头,说,别高兴太早,再往上的高度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艰难,天气会不会恶化也很难说。
  金说:“我们不怕。我们来,就是寻找一切的,包括你说的任何恶劣的天气。”
  “我不明白,你就是登上顶峰,又能寻找到什么呢?”
  “梦吧,每人都有一个童年的梦,我们想走进去。如今这梦又成我们的情侣之梦了。”
  松·达瑞更不明白了。
  可松·达瑞的预料出现了。
  金从8000米再往上登,体力果然不行了,更糟的是,高山病也向她袭来。缺氧带来了头痛、记忆丧失、精神恍惚。她开始出现种种幻觉,语无伦次了。“格森,你说要带我到一个很大的公园去,这就是吗?怎么这么多冰雪?……”“格森,都是白的,我也是白的,你也是白,我们是走在白色的梦里了吗?”“格森,你是格森吗?如果是,跟着我们的这个人是谁?他怎么……总跟着我们?”
  格森吓坏了。他用目光问松·达瑞。
  松·达瑞说:“没有别的办法了,下撤吧。要不,她会死的。”
  下撤到了7000多米的营地。
  高度一降下来,金就恢复了。恢复了,她不记得山上发生的事。她很不满,“格森,这个高度怎么还是7000米?是不是走错了?”格森就向她解释,但没有用。“即便发生过什么,可我现在恢复了。我学过医,知道人在缺氧条件下的适应性,我已适应了。”她坚持说。
  格森点点头。“那好,亲爱的,我们再上。”
  松·达瑞坚决不同意了。他是好意,他已看出金的体力很难登顶,在这种条件下,登顶将意味着死亡。而且,他指出最重要的一点:好天气的周期已不多了,上去再遇到暴风雪,怎么办?
  “一句话,你们不想活了,我还想活。”松·达瑞说。
  金极固执:“我们来,就是登顶的。你认为再往上就活不了的话,那我们结帐好了。”
  松·达瑞问格森,格森很轻松地说:“朋友,你不要生她的气,正是她这一点使我着迷。我觉得不会那么严重,到了这个高度再下撤我们将懊悔终身。走吗,朋友。”
  松·达瑞明白遇到的是两位同样的登山者了。他没有生气,背起背包就向山上走去。
  在8300米处,他们建起了最后一个营地。
  金没有再出现高山反应,状态还好。但格森感到吃力了。两个人,都尽力节省氧气,让对方多吸一点。在这个高度,连说话都是极艰难的,但两人还在边喘着大气边说着笑话。从他们的谈话中,松·达瑞知道他们认识了仅仅一个月。一个月,就好成这样?
  松·达瑞越发吃惊,不明白了。
  但他有了一个决定,一定要带着他们登顶,一定要带着他们活着下山!
  第二天,登顶的时间到了。松·达瑞为他们背着氧气和必要的物资,几乎将他们一个一个拖上顶峰。在顶峰,他发现这对情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抱在一起,眼中含着惊喜的泪——他们已没有说话的气力了。
  下返到8300米处的营地后,一进帐篷,金就不行了。体力的严重透支,高山反应骤然袭来,使她真正倒下了。这一次,可决不是上一次了。
  而暴风雪就要来了。
  “格森,我们的梦,已实现了。我不行了,为了我,你走吧,你要活下去。”金无力地向帐篷门口轻轻挥了挥手。
  格森不说话。他紧紧抱着金。
  “格森,你如果不走……”松·达瑞说,他的口气很平静。“那我们就永远走不了了。”
  格森不说话。他亲吻着金。
  金请松·达瑞:“请你……把我的格森带下去,你能答应我吗?”
  松·达瑞点了点头。
  金死了。
  暴风雪来了。
  “格森,现在还可以,跟着我走吧,我保不了你的手和脚,但能保你活着!”松·达瑞最后请求他。
  格森不说话。眼中的泪流在金的脸上,那泪水,在金的脸上结了很亮的冰。他把脸上的冰轻轻揭下去,泪水就又流了下来,再结成冰。
  一夜过去了。松·达瑞一次次给格林盖上睡袋,格森都扔向一边。
  “格森!!”松·达瑞急了,用脚踢着格森,“我答应过金,得让你活着!”
  格森的手和脸,已冻得白了。手、脚都已保不住了。
  格森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她会太冷,太寂寞。”
  在最后的时刻,格森说:“谢谢你,我们的朋友,谢谢你了……”格森向他指了指一个背包,那里还有很多钱。
  松·达瑞明白了,不劝他了。
  他终于亲眼看到格森死在金的身旁。格森的脸上那么安详。
  他望着这两人,似乎第一次认识了珠穆朗玛。
  他把两人埋进深雪中,还有那个背包,他没有打开那个背包。然后,就在风雪中撤下。他的手指和脚趾,也因冻伤被截去了多节。
  他曾一遍一遍告诉后来的许多登山者,顶峰下的雪中,埋着一对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