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母亲的情怀
栏目社会之窗
作者胡月伟
出处《文汇报》
期数总第 132 期(1992.3.18)
本刊1987年第12期曾刊出过一篇文章,叫做《母亲的情怀》,介绍女工康忠琦代子上学的故事。今天,又一篇详细描述康忠琦母子动人事迹的长篇报告文学,被许多读者推荐到了编辑部。
请你读一读这几页充满感情的文字,让我们一同掂一掂“母亲”这两个字的分量。
一
我儿子辉辉从小好学,一年级至三年级期期“双百”,每年捧回一张奖状。三年级期末,考数学有道试听题,他被扣了两分,这才发现耳朵有毛病。
我领儿子去A医院看耳朵,大夫测听时他能听见音叉,一只耳朵能听见秒表。原来是“小儿咽鼓管淋巴组织增长”。K大夫让他烤电。到了放射科,大夫让孩子躺在平台上,自己站隔离板后操纵电钮。电疗每周3次,两个疗程就是6次。
钴60照射后,孩子口腔鼻子出血,不想吃饭,在家躺了20天。1980年2月7日中午,我下班回家,孩子哭着说:“妈妈,妈妈,不好啦!我耳朵里嗡嗡响,和小朋友打扑克,他们讲话我听不清;座钟12点打点声也听不见了!”当时我还没意识到孩子已双耳全聋,心急慌忙扒拉几口饭,就用自行车驮儿子到医院。
铁西医院耳鼻喉科戴医生一开始按“突发性耳聋”治,中西药吃了20天都不灵。戴医生说:“这孩子一开始怎么治的?吃过什么药?打过什么针?你能不能把A医院的病历卡拿来让我瞅瞅。”
我又回到A医院,K大夫说:“病历卡不能拿去,我把治疗情况给你抄一份。”K大夫随手抓过处方笺,抄写了一张——“钴60照射,每周3次,两侧各一次,每次800伦琴,疗程两周。”戴医生一瞅K大夫的诊断书,马上沉下了脸,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只有走出鞍山,找更高明的医生,我已束手无策。”
我背着孩子往家返,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为什么治病把孩子治成这样?孩子聋了怎么办?我一个妇女,哪儿也没去过,没离过鞍山。我爱人是三冶公司机调队队长,带着100多人正在抚顺施工。为了不影响爱人工作,我就下决心,背孩子上北京。
一出北京站,东南西北都不分。我娘儿俩在崇文门一家小旅社住下了,这么大的北京城我举目无亲。听说同仁医院近,我一早起来,背着孩子去挂号。医生问病情,我又把电疗忘了。电测听一检查,听力几乎等于零……“同仁”到“友谊”,“友谊”到“北京”,50天过去,孩子还是啥也听不见。后又转到西宛中医院,有时医院药拿不齐,还要到街上药铺去抓药。这中药啥滋味啊!“妈妈,这药苦,我不喝!不喝!”
“孩子,妈也知道苦,妈能替你,妈就替你喝下去,可妈不能替你啊!”中药里有大黄,有时乘公共汽车,孩子憋不住,大便就拉在裤子里,那时出门总要带很多手纸。
中药不灵,又到沙滩去针灸。
那一根根银针扎得孩子哇哇哭:“妈妈不扎了——我疼!”
转眼就是6月底,我给孩子他爹挂长途电话,他的声音直发颤,我知道他在哭,我捧着话筒也哭。他爹说:“别扎了,扎坏了孩子怎么办。前几天我往你旅社寄了一个邮包,里面有块黑龙江买来的麝香,听老人说,给孩子耳朵里吹,会好的。你到北京城一次不容易,别让孩子太紧张,陪孩子去名胜古迹玩玩,散散心。”孩子毕竟是孩子,我带辉辉上颐和园。他像只小燕子一样,在前面“蹬蹬”地跑,妈妈这样,妈妈那样。孩子愈快乐,我愈发愁,3个月过去了,几百元钱花了,这孩子治不好咋办呢?!我在后面陪孩子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到了昆明湖,孩子嚷嚷要划小船,我就陪他划。孩子乐得颠颠的,一边划桨一边放声歌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飘在湖面上……”孩子刚聋,还能说话,唱歌,可将来还能唱歌吗?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第二天,我娘儿俩逛王府井,走进新华书店。孩子一眼相中《新华字典》,可我一瞅书的价码5元8角,就下不了手。当时,咱工资每月只开70元。孩子求我:“妈,天热了,冰淇凌我不吃,西瓜不吃,就给我买个老师吧!”我说:“这么多汉字你也看不懂,还是妈教你。”“妈妈,你识的字没有这个老师多。这本字典上有汉语拼音,我一瞅就知道咋念!”孩子的要求是难拒绝的,我咬咬牙,给他买了一本。坐汽车上孩子一页一页翻,爱不释手,还不时考考我:“嗨,妈妈识字还不少呵!”
几天后,我到首都耳鼻喉科研究所,找到邓之诚教授。邓教授让我马上去天津,并说:“有位美籍华人医学教授刚从美国回来,让他看看,能不能给孩子配个助听器。”
第二天我娘儿俩赶到天津,这位教授给辉辉试戴了各国的助听器,有美国的、加拿大的、新加坡的、西德的,可孩子依然无动于衷。
我问教授:“就是突发性耳聋、药物中毒,孩子也应该有点听力,这到底为什么?”我这回把鞍山A医院的电疗也介绍了。
教授似乎吃了一惊,他沉默好一会儿。
“我不能说什么,你能看懂3本书就知道到底为什么了。这3本书是《耳鼻喉全书》、《放射线学》、《耳鼻喉解剖学》。”
回到鞍山,我一头扎进图书馆,配了副老花镜,一边看书一边抄书。看了20多天也没看明白。我不死心,都说上海的医疗水平是全国一流的,我对医院提出“到上海去会诊”。转院介绍信开到上海华山医院,临行前,一位副院长对我说:“康忠琦,介绍信给你开了,上海医院你可全走到,别说上海,就是西双版纳,只要能治好,你都能去。如果你在上海确定我院治疗有问题,我全给你报销,否则一切费用你全部自理。”
为了治好孩子的病,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去!
二
1980年8月,我带着儿子乘火车到大连,从大连乘船到上海。
上海的方言土语咱也不懂啊,一下船先买本上海市交通图。我们在百乐旅社住下。那家旅社是人防工事改建的地下旅社,每天1元8角住宿费。为了省钱,我和10岁的儿子挤一个铺,一住竟住了8个月,旅社的阿姨都叫我“老房东”。我们在街道食堂搭伙,上医院时就在外面啃面包,吃阳春面。
我按地图上标明的医院一家一家跑,可到哪儿测听都是0。那阵子白天跑医院,晚上看医学书,总想闹个明白。一天我望着医学书上的主编肖是枝,灵机一动,便到华山医院打听肖教授的地址,从静安寺转3趟车,好不容易摸到江湾的“二军大”医院。
我恳求教授:“大夫,您能不能把我的耳神经移植到我儿子的耳朵上。儿子只有10岁,没有听觉,他怎么读书。”
教授摇摇头:“大嫂,中国的医学还没到这一步,一旦手术失败,不是母子俱伤吗?那时谁来照顾你儿子呢!”
春节前夕,百乐旅社出差、瞧病、探亲、访友的旅客,一个个都回故乡了。昏暗的防空洞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娘儿俩。孩子心里那么苦闷,我心里那么忧伤,我无亲无故,带着孩子漂泊在上海,人家都是合家团圆,我们家却天各一方。
大年三十,我上街带孩子买了几支爆竹烟花,用全国粮票换了一斤精白面粉,半斤肉糜;还买了一盏酒精灯。三十夜,我用葡萄糖玻璃瓶擀饺子皮,母子俩吃水饺。酒精灯闪着蓝火苗,饺子在水里翻滚着,我的心潮也翻腾着……儿子刚咬了一口饺子,“哇”一声哭了:“妈——咱回家吧。我想爸爸呀!”我的眼泪也“哗哗”地流……我想无论如何得让儿子过个快活年。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打定主意,连夜带孩子上火车去杭州。
大年初一,我领着儿子去灵隐寺烧了香,请菩萨保佑我儿早日健康;又给儿子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要儿子坚强起来。
大年初二我在“知味观”给儿子买了一客小笼包子。儿子乖,用筷子给我夹一只:“妈,你也尝一尝,吃一只。”
“妈不吃肉包子。”我看着儿子把包子一扫而光。回到旅社我一杯开水一只面包上了床。
正月初四回上海。初五到曙光医院扎针。那时,有一种水针,就是将药水通过针输入人体。七八根水针扎在儿子头上,孩子双手抓住我胳膊,指甲掐到我肉里。孩子哭,我也哭,扎针的女大夫说:“大嫂,你怎么哭成这样呢?你一哭,我的手就打颤,这么扎针穴位都不准。”
我很担心:“大姐,在脑袋里灌这么多水,孩子会不会脑积水,伤了大脑?”扎子40天还是好不了。孩子他爹来电话说:“别扎了,回家吧。”难道大上海就没有一家医院能治好儿子的病?我不死心,发现还有上海铁路中心医院没去过。
3月的上海,天淅沥淅沥下着阴冷的小雨,我们赶到铁路中心医院门口,棉袄都湿乎乎的,母子俩冻得打哆嗦。
我知道铁路医院一般不对外,为了儿子,我可怜巴巴地撒谎。“大姐,咱在公共汽车上钱包被小偷掏了,地址也丢了。孩子哇哇哭,我一上火打了两巴掌,谁知这孩子耳朵突然听不见了。”
挂号的大姐犹豫了:“住院可是要先付押金的。”
我恳求道:“你们先留咱儿子住院,钱会付的,我马上发电报,让家乡汇钱来。”
辉辉那年才10岁,安排住在男病房。护士长对我讲:“大嫂,你也别去旅社了,你就陪着孩子,有什么事也好照顾。”
我们母子俩睡一个床,24号床,那床窄,晚上睡我得紧搂着儿子,不敢翻身。当时我已37岁,到了夏天,每天晚上我们母子先上医院楼顶平台乘凉,而后让孩子先去打听一下叔叔伯伯睡了没有;睡了,打一盆水到平台上,在平台上母子俩洗洗擦擦,蹑手蹑脚地溜进静悄悄的病房……那一个夏天,我睡觉都没有脱过衬衫、长裤。
每天早晨,我4点起床,给每个病人打一壶开水,脸盆里半盆凉水。我一个人默默地先拖走廊地板,等病人起床后再拖病房地板。
病房8个病人,对我母子俩都很好,辉辉聪明伶俐。上海人都叫他“东北小囡”,给他吃糖、削水果。有一天,杭州铁路局局长到上海,医院请了上海许多专家为他会诊。护士长给我通了消息,我就去求主治医生:“会诊,算咱辉辉一个,请帮帮忙。”
会诊的房间,门口有道屏风挡着,我心里七上八下,躲在屏风后偷听。
“这孩子我看过,”有位老教授记忆惊人,“他母亲去年就领他在上海看了半年多,上海的医院都跑遍了。这个母亲用心良苦,她是怕你们不收才这么说的,她翻了好几本耳鼻喉科医书,这医书上哪个教授写哪段她就找那个。这个病例我很清楚,这小男孩神经性耳聋。良性病按恶性病治了,放射线损伤毛细胞,不可逆。这医生真糊涂,国家七五年就有规定,不准对儿童使用钴60,他用了这么大的量,这孩子没死在平台上就算万幸。”
我一听,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屏风外边……晚上,我站在4楼平台顶上,望着天上的北斗星,思念着丈夫……我的钱也花光了,病也没治好,还拉了5千多元饥荒。我回去后怎么向公公婆婆交代呵?我这一生怎么向孩子交代?孩子才10岁,从此将一辈子生活在无声世界!我对不起儿子,我好悔好恨,我是儿子的罪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一步一步朝着平台边缘走去,一刹那间想到死,想从4楼平台上跳下去……
“妈妈——!”辉辉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儿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哭喊着:“妈——你不能死,爸爸还等着我们,妈妈你死了我怎么办!”
母亲的责任使我惊醒,母子俩抱头恸哭。这一夜,把医生护士吓坏了……
我怀着绝望的心情,领着儿子返回鞍山。爱人事先已接到电报,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他爹一看列车停了,在月台上喊:“辉辉!辉辉!”他随着车厢跑,边跑边碱:“爸爸在这儿呢——!”我的心里“格登”一下:儿子已经聋了,你还在喊儿子,辉辉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爸爸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儿子,我们一家3口在月台上哭。
三
自打孩子聋了后,我收音机不听了,把它搬回老家去,什么也不听了,一听到音乐,我的心就受刺激。俗话说“十聋九哑”,上海回来后,儿子的语言能力逐渐衰退,吐字不清晰了,嗑嗑吧吧的。厂里的同事劝我把他送进聋哑学校,学点哑语,长大了随便找个工作过过日子算了。
这一天,我骗孩子说去玩,把他骗到聋哑学校门口。聪明的儿子一看到校牌,啥都明白了,“扑通”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妈,我不去!我死也不去,我要考初中,我要上大学!”
我的心软,抱起儿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聋哑学校。
儿子说是六年级,实际上两年在外治病,考初中谈何容易!班主任说:“算了康忠琦,你儿子已休学两年了,考不上还影响班级升学率!”我斩钉截铁地说:“你只要把复习大纲给我,我来辅导,我有信心!”
回家后,我让爱人给儿子做了一块小黑板,母子俩就在黑板上“对话”。为了节约纸,一张纸先用铅笔,再用油笔,最后用毛笔……
功夫不负苦心人,辉辉小学毕业,考上了鞍山市47中。初中3年,孩子的作文始终是年级的佼佼者,可是毕竟他双耳聋疾,学外语,学化学愈来愈吃力……看到儿子学外语,嗑嗑吧吧读起来那个费劲,我比他更难过。
雄心勃勃的儿子一心要考重点中学,他发誓将来还要考中国人民大学。15岁那年他考高中,考完后像个小精神病患者,逢人就问:“我能不能考上?”左邻右舍都安慰他,说吉利话,只有我给他泼冷水,我希望他不至于太痛苦。发榜了,儿子落榜了。辉辉病了半个月,发高烧说胡话,我们夫妇俩怎么哄也哄不住。
一天下班,我发现儿子一个人在喝白酒,喝了半瓶,喝醉了,吐了一地。我斥责儿子为什么喝这么多白酒,儿子敲打着自己的胸脯“哇”一声哭了:“妈妈,我心里多痛苦!只有喝酒解忧愁!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为了孩子的前途,我开始上访打官司。有道是上访难,上访难,上访难于上青天。回回上访受冷遇,回到家手发抖,浑身哆嗦,我也得了神经官能症。我爱人是个老实人,口拙,他劝我:“咱们不打了,咱们就吃这个哑巴亏吧。你要是总这样下去,打疯了,打傻了,咱们日子还过不过。”
“你放心,我再也不哭了。你一天风风火火现场施工,爬上爬下,高空作业,千万要当心。”
A医院一不承认是医疗事故,二不肯给我报医药费差旅费。
几度春秋,我从鞍山到北京,北京到鞍山,不知写了多少上访信,找了多少人。最后冶金部信访处批示鞍钢有关部门妥善处理。
1983年8月2日,有关部门终于明确下文,把儿子病残定为“三类一级事故”,根据辽宁省39号文件精神,一次性赔偿5000元人民币。
有回到北京卫生部上访时,我去拜访了耳鼻喉科研究所的邓之诚教授。邓教授送给我一本中文版的《海伦·凯勒传》传记。鼓励辉辉不要灰心,要像海伦那样勇于向生活挑战。
回家后,我把海伦的一向名言抄下来贴在儿子床头,作为他的座右铭——
“当你感受到生活中有一股力量驱使你飞翔时,你是绝不应该爬行的!”
机会终于来了!
1984年12月的一天深夜里,他姑爷冒雪送来一张报纸,报上有条消息:辽宁大学中文系办函授部,学制3年,毕业后学生可取得大专文凭。
第二天是个大雪天,我蹬着自行车,骑了20公里,到函授站替儿子报了名,为了录取,我还虚报了3岁,说儿子已经18岁了。
1985年1月6日函授大学开学,我陪儿子参加开学典礼。开学那天喜气洋洋,大标语写着“知识就是力量!”男男女女好几百人。
大多是30多岁的“老三届”,还有抱着娃娃来听课的。我没座位啊,就用包包垫着,坐走廊台阶上,那个兴奋劲儿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谁料半天下来,辉辉又困又乏又捶腰。
“妈,太累了,我不读行不行?老师的口型我一句也没看懂!我啥也听不见!”
我傻眼了。这几年儿子虽说没学哑语,但他可以读懂我和他爸的口型,我们说的话大抵懂个八九不离十,可对陌生人的口型他就没辙了。怎么办?望着儿子绝望的神情,一个近似荒诞的念头一闪而过——“辉辉,妈妈替你上大学!”
“你替我……”儿子不无困惑地说。
“我去听课,把老师讲的课全记下来,回家后,我再给你上课!”
“妈,你才读到初中一年级!”
“辉辉,让妈妈试试!”
为把儿子培养成才,我与爱人商量分工,以前爱人连块手绢都是我洗的,现在我让他分担一部分家务。“以后买粮买菜,早饭归你做;中、晚饭我做,其他活我做。你90元工资买粮买菜,顾两家老人;我70元工资交房租水电,给孩子买书。这3年咱俩都穿工作服吧!”
上大学那3年,我天天晚上总是辅导到半夜12点,也不知困,不知乏,有精神支柱,有追求目标。
函授站离家20公里,每次面授我都得蹬40公里路的自行车。春夏秋冬,酷暑严寒,我没缺一堂课。
那些年我头发都灰白了,班上的年轻人常逗我:“老太太,这么大年纪还来混文凭!”我不愿对别人说儿子聋了,母亲的心思总是很复杂。我就说:“咋的,这年纪有大小,学知识可不分老少,活到老学到老,将来我兴许退休后写写回忆录呢!”
这函大的课有16门,像“现代文学”、“党史”还能出溜下来,就是古汉语整得昏头胀脑,什么之乎者也,假借,平仄,笔记都做不下来。外国文学,人名不好记;现代汉语,抄也抄不过来,买也买不到。我永远忘不了电装公司经理对我的支持,那些厚厚的讲义,经理就让我拿到办公室复印室复印。经理说:“我们这一代人读书太少,总要为下一代着想!”
儿子毕竟年轻,有回学“平仄”,这对一个没有听觉的少年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就是不懂!辉辉气得把书“哗哗”全甩到地上,结结巴巴比划着手势:“我不学了,学那玩意儿,又能怎么样,也不是名牌大学!你说能教,你也讲不明白!当初我要是耳不聋,哪会有今天!”
一听儿子咒耳聋,我就觉得针往心尖上戳。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理解妈妈的心,妈妈文化低,和你对着学。你还只有16岁,不学点文化,没点知识,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生活?!”
儿子一看我眼泪哗哗地下来,扑通跪在我面前认错:“妈,我错了,我以后不再惹你生气,我一定好好读书。”
有年冬天,老天刮“大烟泡”,那天我重感冒,发高烧,星期日早晨都爬不起来。
儿子不知我生病,早已把书包给我整理好摆到我床头。我一咬牙,顶着“大烟泡”去读书。20公里的冰雪长途,我推着单车,一步步地走……
回到家已是晚上9点多,那天早晨走得慌忙,忘了把钥匙揣身上。精疲力尽又饿又冷返回家属楼,我敲敲门,屋里毫无反应,我猛地意识到儿子是个聋子,打雷都听不见。我一屁股瘫坐在门洞台阶上,一股酸苦、委屈充满心头,我的热泪淌了下来。我真想放声大哭,又怕惊醒邻居。冻得不行,只好在家属楼前的雪地里徘徊、徘徊……
四
考试来临了。
考场就在烈士山脚下的六十二中。那天我陪着辉辉一块儿进考场,帮儿子找到座位后,我又对教师嘱托:“我儿子听力有问题,如有什么变化,他听不见广播声,请您给他写个便条。”我离开考场时拍拍儿子的肩,儿子冲我晃了晃拳头。
考试开始了,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不安地踱来踱去……突然,从沈阳来的唐教务长发现了我,叫住我。我听过他的课,借过他的讲义。
“老同学,现在试卷已经发了20分钟,咋还不进考场?”
“我儿子在考。”
唐教务长愣了一下:“你儿子在第几考场?”
“20考场22号。”
唐教务长的脸色拉下来,他赶到儿子那儿斥问监考老师:“儿子替妈妈考试,你们咋没发觉?!”
监考老师吓了一跳,赶紧去核对听课证、准考证、学生证。没错,年龄相貌都是辉辉的。他们感到莫名其妙,唐教务长把我带到办公室,追问:“怎么回回上课都是你来?”
我这才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由来……
我流着泪说,老师们流着泪听。
发榜那天最紧张,儿子不敢去,让我去。
学校操场上摆了四张大桌子,分别贴着“文艺理论”、“现代文学”、“古汉语”、“党史”。那四张桌子前挤满了函大学生,都在找成绩单,有哭有笑,还有骂娘的。我挤进去一桌一桌地翻,一桌一桌地找,就是不见辉辉的成绩单。
我推开函授办公室的门,虚弱地问道:“怎么不见我家辉辉的成绩单?”
“你儿子的在这儿呢!”一位老师扬起成绩单。
“你儿子的在这儿呢!”
“你儿子的在这儿呢!”
原来,外边桌子上的全是不及格者,一场虚惊!我合上眼睛,软软地靠在门上,泪水流下来,流到嘴角,那滋味又苦又甜……
我把成绩单揣在怀里,飞车往家返。
儿子早已等在阳台上,等待着妈妈。
我跳下车,伸出四个手指比划着。
我一进层,摸出成绩单给儿子,娘儿俩抱成一团嚎啕大哭,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他爸回家后,炒了八个菜,喝了几瓶啤酒,并且给孩子连连斟酒:“来,孩子,今天好好醉一回!”
1987年7月拿到辽宁大学中文系函授毕业证书,当晚我和我爱人商量:
“人家同龄人的孩子告别母校、告别同窗,都有个毕业典礼。咱家孩子是家里一个人闷出来的,也得有个纪念,有个仪式,也得有个家庭大学毕业典礼。”
爱人点点头,问道:“这会咋开?”
“我和公司女工部商量商量,借北山宾馆活动室,给各方朋友写请帖。这两年,工会、妇联、残联以及新闻界没少支持咱们,请大家聚一聚,备点烟糖茶果表示感谢,让孩子也高兴高兴!”
1988年2月28日,北山宾馆活动室拉起大红横幅——“褚辉家庭大学毕业典礼”。一张张圆桌上摆满了糖果、瓜子、香烟。我领着18岁的儿子站在宾馆门口,用90度鞠躬迎候宾朋好友,一派喜气生辉。人家还以为是我儿子结婚呢!那天鞍钢总工会、女工部、鞍钢市残联、函授大学领导、三冶公司党委和团委有关领导全来了;《鞍钢日报》、《鞍山日报》、鞍山电视台都派记者赶来采访报道,摄像机可劲摇。
在热烈的音乐声中,三冶公司党委仲书记把红彤彤的大学毕业证书发给孩子,全场鼓掌。我、老伴还有孩子都哭了,坎坷磨难的岁月,令人心酸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我脑海里掠过……
鞍钢工会副主席当场宣布:工会决定下发文件,授予康忠琦同志为“教子育才模范”,褚辉为“自学成才标兵”,明天鞍钢召开先进劳模大会,大会上鞍钢总经理、党委书记要亲自为母子俩披红挂彩!
孩子毕业后,三冶公司党委仲书记对我说:“忠琦,你和辉辉爸爸都是三冶职工,南征北战几十年,孩子就业问题我们自己妥善解决,按大专毕业生接受,让孩子去公司报社当校对,发挥他的一技之长。”
这些年那么多报纸都给咱作了报道,中央电视台“六一”儿童节时还请我母子俩去北京游园,介绍我的文章已在美国的刊物上发表。其实我没啥能耐,事情是一步一步逼出来的。孩子是我生的,可生下来的孩子是属于国家的,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国家的有用之材,这是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