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我和我的大提琴
栏目软件大世界
作者C·威廉姆斯(美国)
出处读者文摘
期数总第 42 期
六年前,我是个三十五岁的人,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浪漫的而又无法减弱的冲动,激起我欲念的是提琴家族中形状美好的后裔——大提琴。
我立刻租了一具厚胶合板制的大提琴,去见音乐教师温德尔·马格莱夫。当时是冬天。
我告诉马格莱夫,我从小就一直遥慕那些有名的演奏家所擅长的乐器。现在我终于希望正式和它结交。我又补充说,我已有准备,爱大提琴未必便能掌握它,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拉出什么名堂来。
“你想拉得多好就可以多好,”马格莱夫说得着实玄妙。他在一张纸上划出五线谱,上面有E和F两个音符。他指示我应该把手指放在琴颈的什么地方,并且怎样运弓。然后,他在记事簿上写下我的姓名:星期二上午十时。一个星期二接着另一个星期二,很快就到了春天。
我就这样从无知的领域进入梦的境界。谁没拿起朋友的吉他而觉得里面藏着妙曲?谁没有忖度过自己是否能学会演奏“月光”奏鸣曲,至少是那开头的容易部分?
我们越来越固定。我们抓牢自己已有的本领。但是我们如果想得多一点,会怎样?如果我们紧抱自己的幻想,把它拉近,会怎样?如果五年后,有一天,我们在晚会中坐到琴凳上,毫不声张便奏起斯克特·卡普林的爵士乐曲,眼看着一位老友转过头来,张着嘴,不胜惊愕地说:“我的天,真不知道你还会弹钢琴!”这时候又会怎样?对我来说只要通过以实际行动追求梦想的简便方法,用我自己的手打开一扇门,这种情形就会实现。
再一方面,有个老师会产生一种极妙的感受。E—F,E—F,我们一起拉,然后移到G音符。这是一段愉快的时间。我又在转变,不再束缚在我已定型的形态里。
没有疑问,中年最要不得的思想,就是认为自己已经不能再变。我们变是变的——换换拌生菜的汁,换换互惠基金,——但我们本身不变。我们做已经会做的事情,拉大提琴显然是我不会做的事,然而每个星期二,我学会了一点儿。
没有人注意,这是件好事。午夜时分,我在城内住宅的楼上房间里,拉阿尔温·舒罗德的大提琴一百七十首基本练习曲,从敞开的窗口传出拉得很辛苦的一大长段,和猫的尖叫声混在一起,见不到的过路人听到了,就好奇地停下脚步,然后又赶紧走开。夏天,我穿着短裤,一身松香灰,练习大提琴,汗珠从下巴滴到琴面上。
一年以后,我参加了一个小型管弦乐队,每逢星期天,在当地一家学校里聚会一次。乐队里几位小提琴手,年纪很轻,演奏技巧极好,但不知怎的,听不到他们的琴声。另外有些人,年龄大一点,演奏技巧差,拉得走调,但演奏得很起劲,音量也很大,象灯塔一样,喜笑颜开。不论他们排练什么乐曲,我总是坐在靠近舞台侧边的椅子上躲着,一等到E音符和F音符出现,猛地拉两下子,然后,又退到一边,等待第二次机会。
我们音乐会的听众是一些家庭成员。他们拖着脚步走来,好像被迫服役的海员,应召参观一位深获爱戴的人受刑——在我们演奏时,这个人就是莫扎特。在我耳中一直燃烧着永远不能忘怀的,是我们演奏的《魔笛》序曲。它如同飞机从滑行到起飞速度,刚刚在拳头握紧的手关节都发白的片刻飞了一下,就突然在跑道外边坠落,四分五裂,变成无数烧着的碎片,
在我学大提琴的第三年,妻带回家一具音色极华丽宏亮的新大提琴。我加倍练习,但拉得仍然呆板,十分生硬。每次我设法弄到邀请跟别人一起演奏,在音乐语言上,我总是最不流利,读谱总是最先迷失。“是不是有一阵子没有练习了?”“不是,嗯,学了才两年多。”暴露 自己是多么愚蠢的人以后,我在别人眼中似乎胀大了许多,大到异常显著的程度。
这是一个落雪的夜晚,我搭公共汽车回家,在车上阅读莫扎特C大调五重奏的总谱,忽然感觉到,乐谱那一页在我手中变成了音乐。这时,我已多少可以阅读总谱,嘴里哼着大提琴的曲调,突然间,我脑子里和谐地听到五个乐器部分就象花开一般。坐在对面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用泪珠迎接他的目光,这的确是第一次我的脑子里听到了音乐。也许他也听到了?不,他在第二站就下了车。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很迟的夜晚,我专心地练习“霍夫曼的故事”中的“夜色美丽”一曲,练了两个小时后,上床睡觉。我知道“夜色美丽”的音符和节奏,可是我演奏的似乎只是什么难听的口技,很象可望而不可及的“夜色美丽”,但完全不同。我沉沉入梦的时候,奥芬巴赫那个怪异的圆舞曲,毫无瑕疵地在我脑里奏着——我手指就没有拉过同样优美的曲调。第二天清晨,天刚破晓,我在半睡半醒中,回到练琴的房间,拿起大提琴就开始拉,拉得很美。心情兴奋的我又拉一次。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我的肌肉、头脑和眼睛尝试奏各种音符。这天黎明,我第一次奏出音乐。
一年一年地过去,我的女儿一眨眼就是十几岁的少女,以年轻人来说钢琴弹得很好。我幻想能有一天和她一起演奏。我还希望能和音乐同好在公共场所演奏,而且有人暗中羡慕。
这两个目的都在同一天达到了。我学大提琴后的第五年,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马里兰州安纳波里市第一长老会教堂的地下室里,一群七岁到十四岁的青少年举行音乐会,我是他们当中唯一的成人演奏者。我听见自己的女儿说:“现在,我要为我父亲伴奏巴哈G大调进行曲。”然后,我们一起令铺油毡的地板响起二百五十年以前的一支乐曲的回声。结束演奏时,三十位家长高声叫好。
当天晚上,我同几位演奏者又在附近圣安堂内走上通往诗班圣坛的台阶。天色狰狞,夜雨欲来,我从中殿到走廊看到许多熟悉的脸。传单把我们的演奏会宣传得很厉害,责任的压力就象兴起的风那么大。节目的前半部几乎被风雨声淹没了,但第二部分进行得很顺利。著有六本书,近著为“胜利,竞争的心理”的司徒华·渥克博士,从互相交谈的人群中走出来,他昂着头,“我真不知道你会拉大提琴,”他说。
我继续练习演奏,但感受不再相同。结果是,幻想在实现后就减少了意义。从前,我听到大提琴,觉得它的声音充满美和光彩。现在,电视摄影机把罗斯特罗波维奇的脸照近时,我发现他那有魅力的笑脸,其实是强烈决心的面具。即使对他来说,大提琴也是难驾驭的乐器。
我拿起我的大提琴,扭紧弓头,再度悠扬地奏出“夜色美丽”,振音仍然摇摇晃晃象不平衡的汽车轮胎。我以前想拉得一手好大提琴,现在我已到了我所能达到的境界。这样已经够好了。
这一向,我又很兴奋,我想学画,我知道自己不会成为莫奈。不过,倘使我能画一些睡莲,画一座乡间小桥,画一艘下了锚的、船头高而尖的游艇,那也就够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