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记忆的抹去与解脱

　　《大浴女》真是一本相当不错的小说，无疑是近年来最好的作品之一。对于这样一部作品，像当代批评惯常所做的那样，做些廉价的吹捧，或是吹毛求疵的攻讦，都显得毫无必要。我感兴趣的在于，这样一部无疑可以被称之为“优秀作品”的小说，其叙事隐含了一系列的内在置换关系——它们既是小说叙述的特殊修辞策略，也是小说叙事内在自行解构的有活力的项目。我承认这种兴趣属于一种专业工作，同时又是非常个人化的。但我坚信这是一种真实的感觉和真实的阅读。
　　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它在说什么？它要说什么？或者简要地说，它的主题是什么？任何阅读者——专业的和非专业的都率先面临这个问题。尽管这个问题对于决定一部小说的好坏、有趣或无聊根本不重要。然而，要准确回答《大浴女》是什么样的小说，确实有难度。我把这部作品看成是一次对个人记忆的唤起与抹去的运动。这种说法似乎不是给作品的主题定位，而是关注其叙述的动机与方式。事实上，说什么并不重要，“怎么说”、“为什么说”反过来决定了“说什么”的实质意义。
　　有必要注意到，这部小说的开头“引子”部分从回忆往事开始，而回忆的情结是关于妹妹尹小荃的死，这是主人公尹小跳始终摆脱不了的心理死结。这使她陷入了一种反本质主义的烦恼，到底人的底线和终极意义何在？也就是说，小说一开始并不是单纯地在讲故事，去触动揭开个人生活史上那些最原初的情结，甚至于彻底审视个人内心深处的原罪情结，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动机。
　　幼年时期的尹小跳目击妹妹尹小荃掉进一个没有井盖的洞里丧生，她觉得自己从内心嫉妒幼小的妹妹，或者说怀疑妹妹可能是母亲与唐医生偷情的产物，从而排斥妹妹。她认为自己当时有可能阻止悲剧发生，但她没有阻止，很可能就是内心的嫉恨和排斥在那一瞬间起到了决定作用。这使尹小跳在后来的年月陷入深深的自责。这部小说的叙述就从这个记忆事件开始——这个开始是重要的，它使这部小说具有了反省个人内心生活历史的特征，也许可以说是对以个人记忆进行一次疏理。正如作者所说的那样：“上述记忆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尹小跳记忆版本中经过修改的一个。假如人的记忆或多或少都被自己篡改过，人类本身的不牢靠就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就这一出发点而言，这部小说似乎是对人的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进行一次无情的发掘。在铁凝这里，罪恶感似乎被理解为植根于人性的本源，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恶。
　　小说一开始就把个人的生活史推到极端，直逼人性的痛处。像尹小跳这样看上去纯洁正直的女性，内心却隐藏着抹不去的记忆阴影。这个动机一直潜伏在故事的主导体系中。但是，小说的叙事并没有按照这个原初动机展开，这个动机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给叙述人以思考的契机。这种原罪应该归结于个人？历史？还是归结于人性？就这一症结问题，作者一直没有给予正面回答，而是在叙述中使之悄悄地普遍化，并且随着自我审视和道德化升华，叙述人使尹小跳逐步从这个原罪般的动机中解脱出来。爱欲的快感代替了对原罪的审视，关于人生错误的思考代替了原罪的忏悔。
　　这部小说确实有一种顽强回到个人记忆的动力，这些动力来自对个人生活史的那些困境的重新审视。这使这部小说的叙事始终在个人生活的内在性中运行。在某种意义上，小说乃至于所有的艺术都是关于过去生活的记忆，小说叙事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是为那个永远不会复活的过去举行象征性的哀悼，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杜拉的《情人》不过是这方面的登峰造极之作；现在，铁凝也是纪念、哀悼那个在她的意识的内在性中不能复活的过去吗？通过书写，这一切被复活了。而且，把那已死的、不能触摸的过去再次埋葬之后，该死的真正死去了；而要复活的，真正复活了。
　　死去的是那个原罪，那个一开始试图重新解开的意识中的阴暗面，自我的亡灵——在叙述中——随着那些动人的故事的不断呈现，那些非常出色的反思与评价体系的演绎，这个原罪性的动机再度沉入意识深处，其他的东西浮出思想地表，并且不断成为小说叙事中闪光的链环。这个故事的主体已经逐步演变为爱情失败主义者的挽歌。到底那个原罪般的动机与这个动人的挽歌有什么关系呢？原罪被改换成错误，那个不能逾越的人生障碍，又是如何轻易地超越了呢？通过反思，通过与我们的过去对话，铁凝那些饱满而细致的笔调，使这一切变得亲近。叙述人面对的是个人的整个历史，而不是某个生活死结。我们没有罪，我们经历了生活磨难，我们做出了选择，生活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确实，那个原本以为要起决定作用的赎罪意识，现在完全被一系列生机勃勃的生活掩盖了。我们不再忏悔，我们只需要观赏，就像观赏塞尚的《大浴女》一样。《小说选刊》二○○○年长篇小说增刊第一期在隆重推介这部小说时，在封底显著位置这样写道：“法国印象派大师塞尚的一幅画激发了铁凝的灵感，从具象的女人沐浴联想到社会风雨中的女人。一种充满灵性的比喻/使真实经验中的千千万万女性/如获雨水的土地，走进沐浴之中，走进变庸常为诗性的《大浴女》里。”我相信这不是有意误导读者而做的广告推销，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这部作品给人提供了丰富的阅读资源，它的那种历史感，那种亲历性，那种现场描写，都是无与伦比的。女人经历风雨，如同走进沐浴；而经历了风雨的女人，则有如出水芙蓉？这是什么样的暗示？这是什么样的推理？叙述人，或者说铁凝，显然或者说实际上，也被这种暗示和推理所蒙蔽。她已经放弃了那个最初的动机——那个本来要作为对一个人的内在意识进行最深入解剖的切入点，她怀着解脱的心情，摆脱了这个重负，随后她更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更多的东西，或者说，更多的男人——方兢，陈在，麦克。她随后需要的是战胜自己，她成功地战胜了，她因而成熟了。多年后，轮到她以怜悯的目光看着方兢：她明显地感觉到他老了，不只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内心不自信，“她能给他只是礼貌和同情”。这个她曾经为之激动不已的男人，现在在她看来，再过分一点就像一个卖笑的男人了。尹小跳已站在人生的制高点上，她超越了历史——自我的历史。
　　由此看来，一个返回内心的叙事，变成了一个展示情爱经历以及成长与成熟的故事。事实上，尹小跳的内心充满着爱意，她与赎罪或艰难世事无关。经历了一次爱情变故，尹小跳的沐浴仪式业已完成。然而，这个仪式是暧昧的，正如尹小跳始终是一个圣女和浪女的混合体。她的浪漫爱情没有一件不是有悖于道德的；但在任何一个时候，她都在追寻人生的真实含义——真爱。真爱是什么？就是绝对之爱？绝对之爱当然没有界限，没有限制，它是心灵自由的随心所欲之表达。与方兢这个有妇之夫的恋爱，与麦克这个异国毛头小伙的搂搂抱抱，与陈在的狂热，这些都不是尹小跳的主动，只是因为她太迷人，气质独特，男人这些嗅觉迟钝的动物，只有怪异的气质才会引起他们的激动。但尹小跳始终以她本色存在，她吸引这些男人是天经地义的。她是无辜的。但是，什么时候道德问题突然冒出地表？是在最后的人格升华吗？事实上，对于尹小跳的爱情选择，从来就没有道德问题存在。道德是尹小跳用于审视他人的，母亲、唐医生、唐菲、方兢等等。小说的叙事是巧妙的，由于设定了唐菲这个人物，使尹小跳在情爱方面的道德问题化为子虚乌有。还有什么人比唐菲更蔑视道德呢？因为这个人本质上又是道德牢笼里的囚徒，她明显是从古至今的文化想像中的荡妇的典型，只是在进入现代性语境之后，这类形象总是兼具大地圣母和荡妇的双重色彩。这个纯粹爱情的产物，结果成为男人欲望想像的尤物，她离爱情最远，她是一个在爱情边界奋力抗争的人。也正因为此，唐菲是这部作品写得最成功的人物。男人想像中的性感尤物总是兼具放荡无耻和纯朴善良的双重本质，它们是文学艺术作品中最引人入胜的永不枯竭的超级的符号，在铁凝笔下出现当然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在铁凝的叙事中，这个人物的存在，使尹小跳的那些情爱经历无可非议，且具有纯情浪漫的特征。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唐菲像是尹小跳的另一侧面，是她想成为而又压制下去的另一半，一个自我外化的他者。注意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当唐菲死去后，尹小跳和陈在参加完唐菲的葬礼回到家中，有一次激烈的做爱。这在小说叙事中是一个奇怪的场景，尹小跳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以如此怪异的方式表达情欲呢？唐菲死去后，尹小跳的另一半在这个时候复活了，正如最后她要通过归还陈在来完成她的道德升华一样。在叙述人/尹小跳/唐菲之间，始终存在一种替代和转换的隐喻结构。在所有的小说叙事中，唐菲这种人物经常具有功能性的转换作用。
　　这部小说的思想蕴含在道德方面陷入某种困境。道德问题在铁凝的叙事中被固定化了，它先验性地固定在关于尹小荃的死因上面。但是这一道德化的自我反省并不具有总体的一致性，特别是尹小跳的情爱经历完全超出道德评价的范围，叙述人不断地提醒尹小跳返回到过去幼年时期的那个心理情结，自我意识的活动如此活跃的叙述，从来不关涉到尹小跳对自身现在行为的道德反省。她的所有选择都被表述为是一种纯朴情怀的自由流露，更何况还有唐菲作为参照系。只是在最后道德感突然发生作用，就在即将与陈在结婚时，尹小跳决定把陈在还给万美辰。没有真实的自责与反省，同情怜悯是其行为的动机，因而也没有真实的道德意识，只是有一个道德化的升华形式。这个形式，不仅把尹小跳推到人格的高度，也把她从过去的心理情结中突然解脱出来。她几乎是在这个行为中意识到人性的本质，意识到存在的深度，因而也达到存在的高度。小说叙事开始时的原罪动机，几乎是突然具有了自我解脱的出路。与其说是做出了一次牺牲，不如说是一次赎罪的良机。小说叙述的开始和结尾的这两件毫无关联的事件，在叙述人的潜意识中却有着最为密切而根本的联系。通过移位和替换，通过在漫长的叙述中为那个原罪情结寻找解开的途径，原罪感已经基本得到宣泄，最后的这次道德提升，则不过是锦上添花，它使一个有罪的人变成了一个仁慈的爱心大使。但不管如何，这样一个转折、升华和解脱，还是存在(和依赖)太多的遗漏、分裂、移位和替换。小说一开始的那种幽暗的、直指人性隐秘的思想，最后被转变为道德的胜利，一切都被抹平了，人性的合理性与历史的合理性达到了和解——这是一次得不偿失的“深入浅出”。
　　这个一开始被设定的原罪感，与其说是小说的主题性动机，不如说是小说叙述的技术性契机。这部小说在叙述上无疑非常出色，这得益于它总是蕴含着充足的张力，这些张力来自一系列持续的反思性表达。也就是说，在故事与叙事之间始终构成一种紧张的反思关系，使这部小说看似平常，却隐含着非常不同的艺术表现力。这种张力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在常规小说越来越占据主流地位的今天，如何在常规性写作中，找到更充分的表现力，一直是困扰当代小说艺术的难题。大多数常规小说缺乏必要的艺术表现力，我想，铁凝在叙事中不断介入的反思性视点，确实卓有成效地把小说叙述艺术推到一个高度。
　　但是，这种反思性的叙述并没有依照原有动机导向对人的内在意识的揭示，却转向了外部世界，顽强地超越个人而转向历史。就叙述技巧而言，反思性的关键动力来自开始设定的那个赎罪性的动机，尽管它被隐瞒和挪用了，但它却给小说叙述注入了反思的契机。小说似乎一开始就要返回内心反省个人的记忆，内心的独白愿望一度占据主导地位。只是随着叙事的推进，呈现故事占据了主导位置。但这部小说之所以有别于那些畅销小说，就在于呈现/反思交替运作，生活(以及自我意识)的内在性得到充分表达。叙述人总是在那些人物处在生活的困境时，反思那种不可知的力量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可以把握的历史理性与生活的那些偶然关节的连接，造就了各种可供叙述人反思的契机。这部小说的议论评价体系相当发达，这也是铁凝的小说叙述一贯的特点。这些反思性叙述拓宽了人物的心理世界，但似乎并没有依循内在化的原则确立一条主线反思人物最根本的自我意识。圆熟的技巧非常老练地使那些思绪闪烁着思想的机智与敏锐，并且恰当地对根本性的：人性的、历史的、政治的症结绕道而行。这些生动的反思没有追究人性的原罪，也淡化了历史之恶。
　　叙述人的反思性叙述确实是生动有力的，她总是可以越过个人的肩头看到背后的历史。反思性的叙述没有纠缠于个人的自我意识，个人精神的刺痛感淡化了，或者说那种内在性的紧张感消失了，但历史的背景被拓宽了。从个人记忆的深处转向思考一个历史/时代，这部小说的性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外在经验到人物关系，再到时代，小说的呈现/反思向着外部世界推进，叙述人现在站在一个思想高度之上，她不再倾向于情感的内在化，而是看到“他者”的困窘。她是如何从一个深陷于自责的叙述者，变成一个如此有自主性的女人的？在经历过那些被方兢吸引和诱惑的时期之后，小说主人公的爱情开始走下坡路。这时她开始反省自己的爱情经历，当然主要是反省方兢这个超级的文化英雄。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文化英雄被描述为患有阳痿症。他对尹小跳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性能力，而尹小跳是惟一使他成为男人的女人。浪漫的爱情背后隐含着关于性无能的治疗策略，爱情的本质是值得怀疑的。这使人想起多年前张贤亮的风行一时的小说《绿化树》。章永麟通过马樱花而成为一个男人，但其契机在于章永麟投身到洪水中抢救集体财产，他是先成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而后才在女人的怀抱里成为一个男人的。后者不过是前者的一个辅助手段而已。但在这里，历史理性的崇高目的被抹去了，这个文化英雄完全受困于肉体，他的情爱(精神)活动是围绕肉体的拯救工作而展开的。这是一次优雅的解构，也是一次致命的反省。叙述人揭示了那些浪漫情爱的外表下掩盖的本质，精神性的爱情如何被物质所支配。理想化的爱终究在性能力的治疗过程中瓦解，在始乱终弃的结局中粉碎。也许这种质疑还可以放大到象征意义层面加以读解。如果考虑到我们前面提到的《绿化树》这一文本，以及最近不少女作家相继写到的关于八十年代中国文化理想的反思，则可以看出，铁凝对于方兢这个超级文化符号的书写，就具有了反思一个时代的意义。叙述人说道：“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啊，以至于方兢所有的反复无常、荒唐放纵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这愚昧欣然接受苦难的名流向大众撒娇。”事过境迁，人们对历史似乎看得透彻而显示出应有的智慧。但所有的历史都经不起过后的推敲。作为八十年代的文化英雄，在方兢夸大的巨大的欲望背后，其实只有性无能的本质。是否作者也在反省一个时代的夸大的文化想像的本质意义呢？至少，叙述人在审视尹小跳的爱情时，通过方兢这个符号而拖曳出一个时代。方兢的衰落，不只是一个人年龄的老化，更重要的是一个时代的隐退。这种象征性的描写包含着作者对一个时代的特殊理解。
　　作为一部疏理记忆之作，这部小说以个人的历史拖曳着民族/国家的历史。很显然，个人的内在体验始终建立在那些历史的压抑机制上，它使那些人性的困境都显示出深度。就这部小说的出发点而言，它试图对人的历史发问。而这种发问却相互对立又相互解脱。按照小说对人性追问，这里面大多数人似乎都有罪。尹小跳觉得她谋害了妹妹；而母亲章妩与唐医生偷情；红卫兵对唐津津的迫害；而唐菲放荡不羁……如此看来，作者试图指出人性的罪恶具有普遍性，她要审视人的本性。但同时对历史的揭示，则又给人性找到解脱的出路。这些罪恶，因为放在历史语境里，则变成了一些过错。根源在历史，而不是在于人性的本质。母亲章妩与唐医生的偷情，因为具有反抗历史压抑的意义(逃避革命与暴力)，所以，个人的力比多驱动也具有了反抗政治异化的功能。章妩因为要照顾两个女儿，不愿意到农村去，她不喜欢那种革命与暴力的气氛，这就是通过偷情而获得的病假的内在意义。在这里，偷情不再是单纯的偷情，性的背叛就是一种政治背叛。就像对唐津津和唐医生的性的迫害就是政治迫害一样。人性与历史既具有相互的给予性，又相互消解。人性本质上是历史地形成的，这就是说，人性本来不过是无物之阵；而本质主义的人性也就是历史性的人性，人性的所有内容都被历史填满，我们只要反思历史就行了，哪里还有人性存在的余地？因而，人性确认自身的绝对起源性，它就是反历史的。正如铁凝试图做的那样，这个反思人性的动机，一旦滑向了历史，就消解了人性。所有关于人性的困惑，关于人性对自我的恐惧，都不过是对历史的困惑。
　　记忆中的那个死结并不真是什么赎罪意识的起点，它不过是使叙事成为可能，或者说使其变得更有深度和力度的一种文本策略。一旦作为文本的表意策略而存在，原先的意指作用就被悬置了。也许《大浴女》本来试图挑战人性，但她却不得不屈服于历史。人性及其个体的存在，本来就没有单纯性，没有绝对性。铁凝设定这一动机可能只是一种姿态，也许铁凝的赎罪意识并不坚定，她在一开始就拿不定主意，这种记忆“可能是真的”，可能“经过修改”。甚至，人的记忆都有可能篡改。如此看来，她随后并不刻意追究人类心灵的幽暗也不奇怪。审判个人乃至人性，面对人性最幽暗的部分，当然不如审判历史来得轻松，历史毕竟是身外之物，一个宏大的然而缄默的客观之物。审视历史既显示了人的睿智，也与自我的灵魂拷问无关。像铁凝这样一个有才华、有思想深度的作家，她几乎要来一次尖锐的冲击，但她为何放弃了呢？仅仅是小说审美的流行趣味吸引着她吗？或者背后那只看不见的金手指在推动着她吗？然而，也许更重要的在于，我们的文化本质上缺乏原罪意识，我们的文学也不习惯于对自我内心进行毫无保留的审视。铁凝试图开掘这一主题，但她并没有坚定地做下去。她对人性的揭示下意识地转向了对历史的书写；对个人记忆的疏理，不得不拖曳着对集体历史的表达。这就展现了一种丰富的、深厚的历史叙事，人性的深度变成了历史的深度。最后她能留给个人什么呢？个人什么都没有，她把陈在还给万美辰，她成就了自己。但她什么也没有，她甚至——没有罪。
　　我这样读解铁凝的《大浴女》可能会招致非议，这无助于在审美趣味和审美价值上判断一部作品的优劣。我知道铁凝本质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爱的理想始终是她理解生活世界的支配性动力。也许铁凝是对的，忘却我们内心的幽暗，解脱自我，沐浴于爱。
　　二○○○年七月二日于北京
　　(《大浴女》，铁凝著，春风文艺出版社二○○○年，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