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精细的探索

　　司空图的《诗品》系统总结了唐诗创作的艺术经验，在中国古代美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乔力近著《二十四诗品探微》，力求探其幽义、发其微妙，而对自然美特征和艺术美规律的精细探索，更是有其独到之处。
　　作者认为，艺术美包含理性内容，故诗味并非“酸咸”等自然之味；但因为它侧重感性形式，人们却又只能依据审美直觉，于味言诗。所以，风格意境的体味把握也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很难条分缕析地晓示于人。而诗的艺术规律也不会象工匠的技艺一样，可以作规范化的说明，因而作者格外注重对《诗品》的注释串讲，努力引导读者经由对诗味的直观把握，认识诗美的艺术物质与表现规律，从而逐步深入诗国的堂奥。由注释、串讲、说(各品分论)、总论组合而成的全书体系，体现了著者在这方面的苦心。
　　“味外之味”和“思与境偕”，是著者解说最力的重点。艺术美不同于自然美，诗味亦非自然之“味”。诗美中固然包含诗人自我的情趣之美，同时，也少不得客观的景物之美，如何把握自然美之“精神”，从中融入诗人情趣，正是司空图《诗品》的精华所在。著者将炼意铸境归结为诗歌艺术“典型概括的问题”，并依据《诗品》“强调含蓄，崇尚自然，以诗喻诗，以诗论诗”的特点，着重揭示审美感受与诗人构思、自然景致与艺术境界的内在联系，既有助于读者区分不同诗风的外在风貌，亦能展现诗人形象思维的内在线索。因此，本书虽然未能以对美学问题的哲理思辨见长，却能以对艺术经验的直观把握取胜。
　　“思与境偕”，乃是将自然之景化为诗歌艺术之境的关键。作者认为，“思与境偕”就是融合感觉、情感与思想，以审美知觉为基础来构成诗中的意象。由于审美知觉包含了情感，一切“景语”才有可能成为“情语”；由于审美知觉包含了理解，诗句之中才能含有“言外之意”。审美知觉是审美活动的起点，它不但使感觉对象转化为诗人的主观映象(意象)，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规定着诗人的情绪基调和艺术想象的大体趋向。司空图能以意象语诗境的客观依据，就在于意象(审美知觉)乃是诗歌意境的艺术基因。　“味外之味”，前者是山川景物之“味”，后者是心境情怀之“味”；前者是直接的，后者是间接的；前者是因，后者是果。诗人体物得神方能造语自然，即景会心方能含蓄无垠，强调“味外之味”，实质是要求审美知觉与诗人心境相契合。人们往往把创作激情混同于生活中的激情，这实在是一种误解。在盛怒、惊恐、狂喜、绝望之中，人们是无法进行审美体验的。创作激情并不排斥感知、理解等因素，它是一种强烈的美感心理活动，并往往是诗人们在特定的心境中酝酿出来的。心境体验的微弱性能促使诗人感物起兴，觉得面前景物“先得我心”，因而触发审美知觉；心境体验的持续性又能导致诗人以情观物，感到眼前景物无不被染上情绪的色彩，从而将审美知觉组合为意境。
　　司空图深明此理，所以他十分强调“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的构思规律，重视在“落花无言”的审美知觉中进行“淡不可收”的心境体验。那“冲淡”的心境固然是“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而“雄浑”的情思也依然要“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味外之味”尽管是表现了司空图清远谐和的审美趣味，但同时也体现了依心境造诗境的艺术美规律。著者将“味外之味”的艺术要求和“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表现方法、与“似往已回，如幽匪藏”的结构特征联系起来考察，就揭示了《诗品》的精要之处，即诗人心境虽在意象之外，却又在审美知觉之中；诗人游目骋怀于山川之际，其实已回归于自我的心境体验了。这，确实展示了抒情诗的形象思维特征。
　　抒情诗以“我”为艺术表现的主要对象，可是“我”并不直接出场，而是让读者通过诗的意境间接地感受到它；诗人所直接抒写的种种意象，并非诗中真正的主角，而是作为诗人寄托心境的艺术表现手段而存在；在抒情诗的世界里，诗人的“我”无所不在，而不同形象又往往不能直接等同于抒情主人公本身——一句话，诗的对象即诗人的感情形象，具有一定的间接性和概括性。“思与境偕”与“味外之味”的真理内涵也就在此。
　　本书的长处，还在于作者能紧扣司空图《诗品》的原意，准确描摹出诗人对于自然景物的审美感受及其体验心境、陶钧诗思的特点，并进而阐发诗歌艺术的创作规律。不足之处，在于作者对于诗艺的阐述似过于偏重感性一面，而较少论及诗人艺术美感的理性内容。这样，就难以准确细致地揭示司空图审美理想的历史局限性。其实，在诗人创作的自由想象中，往往体现着历史的必然；而理论家们在对规律性的探索中，又往往暗含着合目的性的要求。“冲淡”的审美理想，体现了司空图“畸人乘真”、“幽人空山”的人格理想，表现了他对于诗歌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审美要求，其中也包含了一定的社会理想和道德理想。作者倘能论及与此，则《二十四诗品探微》当能增加不少光彩。
　　(《二十四诗品探微》，乔力著，齐鲁书社一九八三年三月第一版，0.86元)